薇娅回来,最欢喜的要数老父亲了,他就喜欢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样子。或许是老人家越来越年高的缘故吧,老人家越来越怕寂寞,他喜欢热闹,喜欢这火塘子里的火永远也别熄灭。遗憾的是薇敏早早地打了电话回来,今年过年怕是回不来了,一来不好买火车票,二来坐长途火车,她老喜欢晕火车,受不了那份罪。
当薇敏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最不开心的那个人就是老父亲。他最心爱的那个小孙女居然声称说不回来过年了,这简直就是今年年底最不幸的消息了,比要了他的老命,还令他伤感难过。可是那又能怎样呢?孙子孙女们都大了,薇家又是寒微之家,家徒四壁的,不出去闯荡生计,可又让他们怎么活呢?思来想去的,老父亲都是伤心难过。
一个人的时候,静静的夜里,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总是会去想很多心事。回忆他苦难深重的童年,漂泊流浪的少年,四处奔波的青年。他这一生啊,碌碌无为啊,却也是大半辈子已经去了,眼看着夕阳日益西下,自己已经是半截入黄土的人了,竟不免越来越多愁善感起来。现在,我老了,一点儿都不中用了,即便有牛犊子那股冲劲儿,却也是不能够的了。一个废物还能够做些个什么呢?何况他的身体,自青年时劳累成疾就再也没有好过,这要命的咳嗽,从来都没有轻饶过他。他还能够怎样呢?那种望洋兴叹的感伤,没有谁能比他更有切身体会呢?
好在,薇敏回来了,总算是象征着团圆了。想到这里,他不觉又开心起来。他细细地瞧着自己的这个孙女,唯独她是最争气的一个了,可惜是一个女孩家。这女孩的命运啊,如同那江上的浮萍,最是飘忽不定的。可是那又能够怎样呢?既然老天已经这样安排了,那就按着老天的旨意生活吧。
薇娅边吃着碗里的饭,边和爷爷攀谈着,说些个省城里的趣人趣事,那都是老父亲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听着孙女有声有色地讲着这些故事,老父亲权当自己也进了趟省城,赶上了一个富强繁荣的好时代。他笑眯眯地在脑海里想像着省城的模样,想象着古都人奇装异服的盛景。
七年之后,也是一个腊月里的寒冬夜晚,他安静地躺在那张陪伴了他半辈子马槽似的木床上,笑眯眯地在脑海里想象着省城的模样,想象着自己唯一的女儿流浪他乡的模样,想象着薇娅和薇敏姐妹俩迥然不同的人生命运,想象着薇家后入越来越艰辛的挣扎,他两颊泪痕斑斑,而后沉沉地闭上了双眼,去了另外的那个世界。
尽管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里会默然死去,会长长久久地离开孩子们。但是这一天总是会到来的,哪怕屋外大雪纷飞,沉寂无声,干净的一片雪白。
待薇娅吃过饭时,婆婆也过来了,她一屁股坐在门墩上,笑憨憨地瞅着薇娅。
“你进来坐着烤火吧,这大冷天的你呆在外面受冻哩。”老父亲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妻子,怪嗔道。他和乡里大多数男人一样,早已习惯了这种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朴素生活,那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思想也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不以为然男人和女人结合是为了爱情,爱情这个词,对他这种没有什么文化的乡下人来讲,非常遥远深奥。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传宗接代,守卫着足下的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男人有义务保护妻子儿女,女人有义务照顾婆家一家子的生活起居做一个贤妻良母,这样不是很好么?男人和女人在这种平凡而艰辛的生活中建起了一种无坚不摧的情谊亲情。
现在,他和自己的这个老伴早已经是一对不可分割的亲人。她没读过一点儿书,是山野荒村里的丫头片子,没有缠过小脚,是做活的能手。她除了说话声音大点,因为不懂得措辞,难免会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但是这都不算什么,她本性善良,勤劳能干,一辈子毫无怨言地走完着她的这一生。无论她是否肩负起了造物主赋予她的使命,她整天都是傻呵呵地憨憨地笑着。
老父亲再一次瞧着自己的这个老伴,他们夫妻俩共同孕育了六个孩子,死了两个,现在还剩四个顽强地活到了成年,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老伴她呢?她既没有什么优点,也没有什么缺点。如今虽然他们夫妻俩分开住着由着两个儿子各自供养,但他们离得很近,几步路而已,他们一天里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想到这里,老父亲幸福地笑了。薇娅婆婆听了老伴的指责,仍旧憨憨地笑着,听话地进屋烤火。
不过有一个人,却倒是真正的可恨又可念的。她就是老父亲的亲妹妹,唯一的一个亲妹妹。她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
那个时候,薇娅正准备迎接大学毕业,忙着应付各种考试和写毕业论文,没有赶回来送她这位幺婆婆最后一程。
据说幺婆婆死得很凄惨。她得了一种怪病,只能吃不能拉,浑身涨得像一个球似的难受。她整天蜷缩在马槽似的铺满麦秸秆的老木床上嚎叫着,祈求老太爷饶她一命。乡里的大夫被请来轮流给她瞧病,个个都摇着脑袋,束手无策。奇怪的是那个时节,正值酷暑湿气重,老天连降大雨,到处垮山塌地的,也不方便将她送到外面的大医院里检查医治。于是就这样耽搁着,于是她就那样娘啊娘的嚎叫着,挨着日子,等待着黑白无常的接临。
最后端公也告诉她,她定是前世今生作孽太多了,好占便宜,争强好胜,不孝顺父母,才使得天帝动怒,如此惩罚她。
她一听就知道自己已是朽木无药可救了,在绝望中,平息静气,再也不娘啊娘的嚎叫。她一声不吭,两眼泛蓝空洞无神,默默地等待着那一刻,与九泉之下母亲团聚的日子。
“唉,这一生她也是值了,毕竟她死时也已七十有七了,膝下儿女成堆,无啥遗憾了。”想到这里,老父亲叹了一口气,把火拨得更旺了一些。
薇善德两口子自是忙碌惯了的,自不在省城打工了,他们两口子干农活倒也是一对好把式。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他们两口子想着只要自己勤劳肯干,在老家里靠着这巍巍雄壮的大山养个猪啊鸡鸭什么的,种点药材,便可致富的。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平凡的微芥,没有大富大贵的命,不求得一夜暴富,只盼着日子过得惬意就好。这些日子,他们夫妻俩天天去给人家帮年忙,西村的老乡俗,从腊月开始,家家户户便开始杀年猪,宰鸡鸭,祭祀,备年货。
眼看着大年三十就要到了,薇娅姑姑也没有回来。老父亲朝着路口望了望,“算了,她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自然有她自己要忙的事情。”他叹了一口气,去帮着儿子儿媳做了一会儿农活,热乎热乎身体。
薇娅姑姑自做了耶稣忠实的门徒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她对于娘家,除了伤心失望,再无别的可交待的了。本是这世间至亲至爱的人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她帮她的。或许这世间,她的命是耶稣给的,她也只能将命还于耶稣。
薇娅把从省城带回来的年货礼物,分给婆婆和爷爷,以及大爸大妈他们。现在也就他们还是一大家子人,最亲近了。当然她也给外婆留了一份,待正月初一才能够去看望她老人家的。
大年三十的晚上,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
不仅老父亲心满意足地笑了,薇娅也开心的笑了。梦魇就是一场噩梦,已离她远去了,而她必得要从噩梦中醒来。
白雪飘舞的西村,人们忙着恭贺新春快乐,外面干净的只剩下松鼠在枝头吱吱地扮着鬼脸,喜鹊也早已躲进温暖舒适的窝里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