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周陌与义玄和尚用过了斋饭,看天已正午,便启程上路,临行时老和尚一再叮嘱要将信务必送到光王本人手里。
这海盐去苏州最便捷的还是水路,来到盐官新江塘河(辛江塘河)埠头,雇一叶扁舟向西而去。
盐官这个地方之所以叫盐官,是西汉吴王刘濞于钱塘江畔制盐牟利之地,这新江塘河就是运送食盐的主通道。
小舟驶过周王庙,见是一处繁华集市,义玄和尚好奇地问:“阿弥陀佛,周施主,这周王庙里供的是推演《周易》的文王,还是征伐商纣的武王,或是除三害的平西将军周处吗?”
小猪指着岸边大庙解释道:“义玄禅师,他们都不是。相传很早以前,这钱塘江里出了条白龙,是条恶龙,它带领虾兵蟹将,兴风作浪,把个富饶的好地方扰得鸡犬不宁,一片凄凉,百姓们叫苦连天。有个叫周凯的好汉,他有胆有识,武艺高强。尤其是手中的一张强弓,射出的箭神出鬼没,百发百中。他见钱塘江里那条白龙害人作恶,和乡亲们商量之后,随地势开凿了三条东西横流的大河,以抗孽龙侵犯。大河开成后,削去了水势,制住了怪潮,使恶龙无法上岸来作怪了,百姓们过上了太平日子。那恶龙岂能善罢甘休!调集了更多的水怪,向城北一带扑来。周凯一见心中大怒,一声大喝拉弓射箭,一支箭正好射在白龙的头上。他骑上龙背,抓住龙角,按压龙头。白龙盘旋挣扎,驮着周凯向东飞驰而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百姓们为纪念周凯挺身除害,舍身降龙的英勇业绩,就在盐官城西北、辛江塘边周凯射恶龙的地方,造起了这座周王庙,庙里塑了周凯的神像,称他为周灵王菩萨。”
小猪亲近地笑着说,“禅师,你不用一口一个施主的,齐安大师是我父亲的师父,又是你师父的师叔,我们是一辈,你就叫我小猪好了。”
义玄报以爽朗的笑声,“好吧!就叫你小猪吧。”
轻舟并入大运河,右拐后驶向东北,经御儿(桐乡)进入嘉兴地界。
御儿这地方运河两岸的集镇上染坊连成片,高高架起的晒布杆子上,一幅幅蓝印花布从高高的云端直直地泻下来。
在太阳明媚的爱抚下,花布发出绚烂的光彩,一朵朵别致的花儿仿佛是仙女在漫天地抛撒;而当风起的时候,那些悬挂着的布匹则随之尽情地扭动腰姿,猛得令人们的心儿揪起来,担心它们随时要挣脱束缚飞舞到天上去。
船夫将小船停靠在渡口边休息,和相邻丝网船上的船家唠起了浑嗑。
那是一条单夹弄丝网船,船长五丈,一侧前后留有通道,舱两边各有十一扇上下丝网推窗,棚上覆黑色篾篷,前舱顶篷高过中舱,舱内铺条板供客乘坐;中舱有椅、凳、桌、几,一应俱全,且隔开一小间,设榻铺被褥,若客人困倦时即可入眠;后舱为厨灶执爨之处,有篾棚遮蔽风雨。
这船身刚刚用青桐漆油过,内部梁柱板壁紫漆髹饰,并雕刻图案花纹,满船尽显金粉之气。
此时推窗大开,舱内三人围桌而坐,谈性正浓,酒意正酣。
但听其间一位头戴银色缣巾,身穿灰色薄绉袍的青年人品评道:“这船菜真不是浪得虚名啊!六大碗,蟹黄鱼翅、八宝鸭、鱼肚、冷拌鳖裙、火腿幢、粉蒸肉;八小碗,虾仁、蟹粉、蹄筋、蘑菇、五香鸽、虾圆、白木耳、莲子。使人看着就垂涎欲滴,吃起来更是新鲜回味。”
后舱的厨娘端上来一盘子爆炒螺蛳,灰衣青年夹起一只放到嘴里啯吸着,抬眼看着其他两个同伴调侃道,“我鉴定过了,这螺蛳不是鸟窠禅师在秦望山养的那些,禅师的螺蛳尾巴是半根的。皇甫兄,你此去泉州,可不要漏掉探访禅师在福清白屿的仙踪啊。”
临窗而坐的青年,眉清齿白,神情傲然。他头罩天蓝四方平定巾,内衬白色裳衣纨绔,外搭鹅黄杭罗披风。听到朋友的话后,摇动竹绸扇,纤指在案边轻敲了几下,轻浮地嗤笑着说:“那鸟和尚蹲在松树上,搭窝一住四十年,就用一句三岁孩子都会背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口头禅,把个文坛泰斗、杭州刺史白乐天糊弄得五体投地。还在西湖边上为其搭起一座竹阁楼,以便与和尚朝夕参益。白老曾写诗相赞,说什么‘形羸骨瘦久修行,一纳麻衣称道情。曾结草庵倚碧树,天涯知有鸟巢名’。我就纳闷了,古往今来,这些名人雅士怎么都和出家人打得火热?就拿当今的绵州刺史裴休来说,先从师黄檗希运和尚,又栖身沩山灵祐和尚学习南禅,之后跟随华严宗五祖圭峰宗密和尚拜佛著经。清心寡欲倒是不假,但和一群无欲无求的老头子能混出什么名堂来?”说到得意处他举扇遮嘴咯咯笑个不停。
“皇甫兄,你耳目这么不灵光吗?难道没有听说呀?裴休已经通过圭峰上师之荐回京高就了。”灰衣青年深感诧异对方的孤陋寡闻。
鹅黄披风的青年闻听是一脸的不屑,随即嗤之以鼻地嘲笑道:“噢,没想到裴休下的功夫没白费哈,攀上高枝啦,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小船上的义玄和尚别过脸去,虽说他是喜怒不行于色,可小猪还是觉得那黄衫青年的话让禅师听得生厌了。
心中好奇便问道:“禅师,这鸟和尚是何许人也呀?”
“小猪不许无理,口业如山,谨语慎言。称鸟和尚是侮辱之词,鸟窠道林大师是我师伯,百丈怀海大师座下弟子,乃当今得法高僧。你听过‘布毛示法’的故事吗?就说的是这鸟窠大师。他有一个弟子叫会通,有一天来向他告辞,大师问他到哪儿去?会通回答我为寻求佛法而出家,拜您为师。但是您从不给我说法,如今我要到其他地方学佛法去。大师听后说若是佛法,我这里也有一点儿。随即从衣服上拈出一根纱絮,轻轻地吹向会通,会通立即醒悟啦,不再心生歧想求奔他方了。人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应该从自身中去寻找,不该有意无意间忘记自己,失落了自己,正像大师说的骑驴找驴。”
两个人正说着,就听邻船里一声惊呼道:“皇甫兄,你这胳膊是被哪个青楼妹子咬的呀?这是爱情故事里代代相传的山盟海誓吗?”
那黄衫青年没有吭声,而坐在他对面,着青黑色软脚幞头,一袭黑色胡衣的中年男子先行责备起来,“魏璞,你不这样大呼小叫地行不行?什么都问,没深没浅的!”
“没什么,这是我小时候抄诗写错了一个字,被我家那个老疯子给咬的,为此事我父亲还被舅公王涯揍了一顿。”黄衣公子情绪低沉地回答。
“王涯?就是那个‘不知马骨伤寒水,唯见龙城起暮云’的前宰相,后来在‘甘露之变’中遭全家诛灭,腰斩于长安子城西南隅独柳树下,首级被挂在兴安门上示众的王涯吗?他是你舅公啊!”黄衣公子再一次沉默了。
中年人生气地申斥道:“魏璞,你还有完没完,不说话能死啊?提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俗话说‘官场如战场’,时时是血雨腥风,处处是礁石险滩。身在其中,由不得你。谁会想到若没有那个翻来覆去、背信弃义、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小人王璠,宋申锡早就把阉人们铲除啦,哪还会有‘甘露之变’的一幕啊?”
黄衣公子平复了情绪,挥摆着扇子说道:“别提我家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扫了这品酒赏景的兴致。魏璞,你刚才说什么海誓山盟?提起这个还得是顾非熊大哥的家风纯正,不像我家那老古板,只知道自大自负,吹胡子瞪眼,不解风情。你看人家顾况顾老爷子,红叶传情千古佳话。”
“顾大哥的父亲、顾老爷子的故事?快讲一讲,说来听听!”魏璞顿时来了精神,笑嘻嘻地看了一眼黑衣人,兴致勃勃地把头伸过去,催促着黄衣公子快快讲来。
“顾大哥,我可给他说说了。红叶传情也叫下池轶事,那还是天宝年间的一个秋天,寄身洛阳的年轻人顾况偶然在水中拾得一片红叶,是从皇家宫女所居的上阳宫水道流到下水池的,叶面上有宫女题写的哀怨诗句‘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老爷子那时血气方刚,萌动爱意也赋诗一首写于红叶之上,‘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里断肠时。君畴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并将这片红叶从上水池传进宫内,竟然真的和那位哀怨的宫女取得了联系,此后顾况和这位宫女二人经常凭借红叶传送爱恋的心声。不久爆发了安史之乱,官兵未能抵挡住安禄山的叛军,东都很快便失守了。顾况趁战乱找到那位与他传诗的宫女逃出上阳宫,二人终成眷属结为连理,这世间才有了我们的顾大哥,从此红叶就被视作坚贞不渝的爱情象征传咏至今。”
黄衣公子眉开眼笑地瞅着魏璞,“世上人都知道红叶传情,但不一定晓得顾况。要是提起白居易刚进京城时,拿着他那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去拜见的谁,并得到提携。那个人就是时任著作佐郎的顾况老爷子,没看诗时老爷子还开玩笑说‘白居易,长安米贵,居住不容易啊’。但读罢拍案叫绝,赞叹道‘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居住下来就容易了’。如此算起来顾老爷子是白大师的恩师呢。”
中年人轻拍桌面数落道:“皇甫松啊,你我两家是世交,你父亲皇甫湜和我父亲顾况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家的这点事儿呀,你逢人就讲,乐不知疲,全被你给抖落出去了。”
皇甫松做了一个鬼脸,岔开话题问:“非熊大哥,我去泉州,魏老弟返江阴,你回茅山。明年的春闱哥哥还去吗?”
顾非熊低头沉思良久,把手中的竹箸一搁回应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三十年了,凭什么我经年不第?明年省试我还是要去的。”他无比惆怅地望着窗外。
魏璞突发奇想建议他:“顾大哥,不如放下身段,让松哥捎封信去给他舅舅牛僧孺,帮忙疏通疏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