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祜却不以为然地起身决定道:“刚才在船上是喝了不少,阎长啊,你们几个太盛情难却了。老夫早听说茶圣陆羽品这惠山泉水,谓之为天下第二泉,就差这几步路了,还不过去看看。孩子们都随我来,谁也不许掏钱,给老夫一个薄面,由我请大家喝杯茶,也鉴赏鉴赏这泉水是如何的神奇?”
往山里面走了不远,见平地上砌有两围石栏,一圆一方,正和着天圆地方的寓意。
石栏边支着个茶棚子,里面的茶客却是不少,提鼻一闻满是飘来的幽幽清香。
大家落座,茶博士殷勤招呼着,“你这里有什么茶呀?”张祜坐东自然先开了口。
“这位爷,小的这儿就一种茶,无锡银毫,二泉水泡银毫茶,晶莹隐翠,清香鲜醇,乃绝配上品,所以又叫二泉银毫。”
“好,就来它吧。”
不多时杯壶上得了,茶博士将茶沏上,张祜环视庭院后说道:“现任淮南节度使李绅曾在这里苦读十年,还写出了《悯农》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又指着前方的石平台问茶博士,“那就是华陂吧?东晋孝子华宝的故居啦。”
茶博士笑盈盈地回答:“正是,你老知道的可真多。”
张祜不出所料地点点头讲道:“这华宝可是大孝子啊!华宝的父亲名华豪,在东晋安帝义熙末年,跟随刘裕去长安北伐。临走时,他对华宝说‘等我打完仗回来,为你结发戴冠’。刘裕的军队所向披靡,大破后秦皇帝姚泓的部队,灭了后秦。华豪又跟随右将军朱龄石出征,在陕西的雍州与大夏的赫连勃勃遭遇,不幸战死。噩耗传到无锡,等待戴冠的华宝恸哭不已。从此,他终身不戴冠,不娶妻,为后世所称颂。”
站在旁边提起水壶的茶博士佩服之至,“你老,学识真是渊博呀!茶泡得了。”
“我看华宝就是个大傻子!若是我,生一堆的儿孙,带他们跃马扬刀为嗲嗲报仇去,那才是正事。”芰荷忍不住说出心里话。
张祜以长辈的口吻指正她,“芰荷呀,你是少了几分你先祖的儒雅,多了些你父亲贺泰的豪情。做事情不能只讲打打杀杀,还要立于根本,讲求仁、义、礼、智、信。就拿我们清河张氏来说,受赐姓之始祖挥,乃轩辕黄帝第五子,为三妃彤鱼氏所生。观弧星,司弓正之职,始制弓矢,赐姓张氏,世居清河,厚德载物,德行天下。老祖张幸,十六国时仕南燕,任东牟太守,忠义廉洁,独挡一方。不想南燕为东晋刘裕所灭,末帝慕容超刚愎自用终被诛杀。每当想起献武皇帝慕容德救国家于危亡,力挽狂澜,创南燕盛世,是何等的激情澎湃。然后继颓废使大业毁于一旦,望灰飞烟灭之故土每每扼腕长叹。正如杜甫所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小猪挨个把茶水满上,毫茶条纹紧而卷曲,叶嫩翠绿,白毫披覆,在水色透明的泉水中尽情舒展着,细品慢饮顿感甘冽可口。
“好茶啊。二公子呀,你父亲银链横江周海山和大公子铁掌周阡我是认识的,至于你,我可是初次相见。你刚才为我们倒茶,应该先给这几位满上,因为他们是不远千里而来的客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位是新罗大相张保皋驾下六骁之一的阎长将军。”他指着大平脸说。
然后又转向另外两个人,“这位是金护卫,那位是朴护卫。渤海国王弟大虔晃率众潜入江南,意在铲除鲜卑慕容氏金刀遗脉的消息就是这几位义士不辞辛劳地传来的。”
三位新罗义士谦卑地欠身示意,“国家大事,理当如此。”
小猪见几位的茶碗里又要续水了,他赶忙提壶预加,可壶已是空的,“茶博士,添水来!”
那博士疑疑迟迟地挪过来,晃晃水壶无奈地回道:“没水啦。”
“怎么我们这么倒霉?卧石石死,喝水水枯!”芰荷闻听晦气地说。
“这位小姐别急,不是泉水枯了,是泉水被人征用了,得等他们装完水我们才能接。”
大家抬头看过去,可不是,石栏边上站立着几个官兵,挎刀立枪挡着井台。又有几名衙役模样的人正从池里汲着水,一桶桶地往水车里灌着。
“他们是哪个衙门的?”张祜低声询问茶博士。
茶倌神秘地回答:“没明说,好像暗示是淮南节度使的人,取水要往京城里送。那轿子前倒背手的是他们的长官。”
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一顶官轿前确有一人仰头向天若有所思。
“老夫还当是何人,这不是温庭筠吗?”随后他站起身高声喊着,“飞卿,过来,飞卿。”
那轿前相貌怪异,不修边幅,粗衣粗褂,头罩折角巾的中年男子,笑咪咪的一张脸上顿是展现惊喜之色,快步上前热情地打着招呼,“张老师,怎么您也在这儿?刚才我只顾看云彩,想着诗词啦,真没注意到您。”
中年人用余光一扫其他人,当目光落在贺儿和周陌的脸上时,他又是一惊,“怎么题扇桥上的俊男美女也在这儿呀?”
张祜假意生气地嚷道:“我们比你早到了一些,可你来了,我们的茶水却断顿了。”
温庭筠往桌上一看,立即明白了,向茶博士吩咐说:“快去提水去,就说是我说的,先依着客人用。”
大家又重新落座,茶博士喜滋滋地加上了茶盏。“大诗人,你又酝酿出什么奇词雅句来啦?”李祜满脸全是他乡遇故知的兴奋。
温庭筠谦虚地回答道:“晚辈在张老师面前就是班门弄斧,刚才在来的路上偶得几句,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老者听后真诚地赞叹,“好诗呀,又是一首流芳百世的好诗呀!”
“哪里呀?张老师的一句‘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能顶上我的百句。”
温庭筠掩饰不住一脸的倦容,连打着哈吃,张祜关心地问他:“怎么晚上没休息好?是啊,衙门口应酬多。”
“张老师,取笑了,我个跑腿的,有什么应酬啊?为保证泉水新鲜,今早我们披星戴月就出来了。”他活动活动脖子解释着,“绅哥明日就要进京赴职了,特地托我来采几桶惠山泉水,带给京城里的李德裕,李相对这天下第二泉的泉水是情有独钟啊。”
李祜好奇地问:“李绅又要做京官了,可喜可贺呀。也对,带头大哥当朝得宠,官升宰相,位极人臣。这帮摇旗呐喊的兄弟们也不能亏待了呀,这回赏了个什么官呀?”
温庭筠会意地小声耳语,“稳婆子传喜讯,升了!绅哥回京入相,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张祜很是意外地张了张嘴才说:“好大的官啊,也不出所料,牛李党争这么多年,此起彼伏,恩恩怨怨。李德裕有学士之才,处事雷厉风行,出手不拘一格,有魄力,有手段。却心胸狭隘,乐与士族门阀勾肩搭背,无宰相之度啊。此次他东山再起,必然是不遗余力,铲除异己。和那些迂腐无为、满口仁义道德、庶士寒门出身的牛党相比,一个似能穿针引线纳出千层底,但扎在手指上鲜血直流的锥子;一个似无滋无味只能添饱肚子,但百姓能平平安安过日子的年糕。锥子有锥子的好坏,年糕有年糕的优劣,这次牛党党徒不给贬到崖山去就是万幸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几十年的大唐官场是见得太多了!”
老者突然间又停顿了,诡秘地问温庭筠,“你不是李党的吧?”
温庭筠像被马蜂刺了一下,脑袋使劲地摇着,“张老师,你别戏耍我了。我哪个也不是,我是无党无派人士。”
张祜哈哈大笑道:“我们都是无党无派人士,来,以茶代酒,干一个。”
温庭筠吧嗒着嘴不住地称赞:“这茶水的味道真不错呀,茶博士再来一壶。”
离开二泉,众人按原路往回返,出了山门,边走边聊并未留意集市上的人群。
尤其是张老公子酒也醒了,神清气爽,像只刚打过盹的苍鹰欣欣然睁开了眼,他正摆弄着小青的木剑,兴致高昂地评论着。
“青儿,你这木剑削刻得倒还精细,这篦点纹似有北方肃慎部族的遗风,它取名字了吗?”张祜反复端详着。
“肃慎是什么人啊?”陆小青忽闪着大眼睛求识地问。
老者显出一付学者风范,细致地为她讲解道:“《山海经》中云,东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自舜﹑禹时臣服于中原,入贡楛矢石砮而闻名。”
“什么是楛矢石砮?好像是一种箭吧。”走在老者右边的芰荷好奇地问。
张祜挥了挥手里的木剑对她说:“芰荷呀,你说得对。楛矢是用太白山(长白山)的铁桦木制作的箭杆,石砮是松花江中坚硬的青石磨成的箭头。青石相传是松脂入水千年所化,色青绀,纹理如木,坚过铁石。肃慎人众虽少,却多勇力,处山险,善射发,能入人目,弓长四尺,力如弩,箭长一尺八寸,镞皆施毒,中人便死。隋朝以后称为靺鞨,分粟末、白山、伯咄、安车骨、拂涅、号室、黑水七大部。现雄居白山黑水的渤海国就是粟末靺鞨首领大祚荣所建,其南拒新罗,西抗东胡,享有海东盛国的美誉。”
他扭头向大平脸阎长求证,“闫将军,这渤海国你应该最熟悉,早年间高宗应新罗王请求,相继灭了百济、高句丽,你也知道那时由濊貊人、扶馀人、靺鞨人和三韩人组成的高句丽是多么的骄横威猛。依仗大唐的武功神略新罗金氏才得以一统三韩,尤其白江口一战,逐倭国退回祖州,粟末靺鞨人也趁此良机创立了渤海国。国与国的争斗都是为本民族生死存亡的大计,有多少仁人志士血染疆场啊!匈奴、突厥、回鹘、吐蕃、南诏、柔然、吐谷浑,乃至五胡十六国,哪个不是在夹缝间崛起,在抗争中兴衰?那烈烈西风吹鸣的白骨难道不对后世子孙激励鞭策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新罗人阎长哼哈应和着,他那双狡黠的眼睛四下搜索,心思全没放在谈话上。
猛然从人群中站出一人,立于道中拦住了张祜的去路,这紧身白衣装束的汉子圆饼脸上满是杀气,他用手点指大吼道:“张祜,你这新罗人的爪牙,坏我渤海国的大事。你可知道新罗图谋联合鲜卑慕容金刀余孽,聚集契丹八部、库莫奚、室韦九部及鲜卑诸后裔与我为敌。血雨腥风即刻席卷忽汗州,渤海百姓生灵涂炭就在眼前。我,渤海国王弟大虔晃,奉国王大彝震之命南下铲除余孽,救民水火,力挽狂澜。不想十七位义士因你为国捐躯,这笔血债你就是死几回也抵不完,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啦!看刀。”
眼见他从腰间抽出障刀迎面削来。张祜本能地往后一闪,一刀扑空,接着第二刀接踵而至,这刀法全没有花架子,讲究的是迅猛异常。
阎长奋身向前,随手抓起商贩摊上的红木长念珠,甩向障刀一绕一缠,借势双手横勒,与刺客成僵持之势。
还在呼吸之间,那人大喊道:“新罗南蛮,我这就去了你的诸烦恼!”
他运力拧刀,“咯噔”一声,珠子似撒水般散落一地,障刀斜下正砍在阎长的左臂上,顿时衣袖为鲜血尽染。
待他再次启刀,张祜的木剑也到了,老英雄剑姿矫健敏捷,恰似天神驾龙飞翔。
起剑时气势如雷霆万钧令人屏息;收剑时平静得好象江海凝聚的波光。不愧是得到了公孙大娘的真传,李十二娘的高徒啊!有诗赞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劈劈挑挑,那刺客已忙得乱了手脚。
张祜积丹田之力一声大吼:“开!”
只听“嘡哴”,障刀被磕出多远,那圆饼脸已顾不上去捡刀了,转身落荒而逃。
金、朴两护卫正要腾身去追,被老英雄伸手拦住,“穷寇莫追。”他心疼地察看着阎长的伤势。
山道上围观的游客窃窃私语着,“这位使木剑的是谁呀?”
“你不知道?他就是海内名士、红鞋子的师弟张祜张公子呀。”
“那个要杀他的人是谁呀?”
“那个逃跑的呀?他自己说是渤海国的王弟大虔晃。”
“发生什么事呀?彼此这么大仇。”
“这段我可听清楚了!好像是渤海国要灭了姑苏慕容,张公子给通风报信了,没灭成,还搭上了十几条人命,接梁子啦。渤海国的王子要报复杀张公子,是新罗朋友给挡了一刀,够义气!”
“凭啥你说灭谁就灭谁呀?慕容家是多好的人家啊,张公子做得对。这帮北侉子不是虔晃,我看是欠揍。”
经刺客这么大张旗鼓地一吼,对事件的来龙去脉,围观的百姓们好似已是了然于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