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川国女帝登基那天是个晴好的日子，微微透着湿意的晨风撕碎阴霾了半月之久的浓雾，而后天光乍破，旭日散发的万丈光芒将东边层云渲染得瑰丽无比。

仿佛九霄之上的神仙失手打翻了灯烛，才令大半边天穹都着了这样一场熊熊烈火。

燕北少见这般璀璨壮阔的霞海，离川的子民自是欢喜不尽，纷纷走出家门赏景，让那难得的阳光暖融融沐浴身周，仿佛也跟随国庙彻响的钟声一道接受了新帝恩泽。

女帝登基之日现此奇景，礼部尚书溜须拍马说：“吾帝登基，天现祥瑞，实乃上天彰陛下圣德、铺繁泰盛世之兆啊！乃我离川大幸、万民大幸矣！”

新帝也很争气，没辜负满堂朝野和泱泱子民的期望，登基第二年肃清了与敌国纠缠不休的混乱场景，第三年开始推行新政、扶植清明股流交替不良风气，同时施行大力抑制买卖人牲奴隶、文武并扶重农奖商的制度，都颇具奇效。

女帝生而为女，却半点没有百转柔肠，行事做派堪比开国皇帝的狠厉果决，恩威并施，治得朝野上下服服帖帖。第六年，燕北几国主动遣使交好，少了战乱流离之苦，百姓日渐安居乐业，连寒冬隆月也不曾听说路躺冻骨饿殍的传闻。

虽时有大臣私下腹诽女帝难悦，雷厉风行的性子多少让朝臣不太好过。但也只是腹诽而已，女帝的威望圣德一直为举国上下崇仰，便是洛犀城街头混迹茶肆饭馆靠三寸不烂舌谋生的说书人，说了五六年女帝的旧事新迹也依旧卖座。

时值孟春，女帝生辰大寿将至，都城洛犀的驿路上赶满朝贺的人流。

步翀陵沿着驿道一路踏雪走来，行到城门下，他终于抬起了眼皮。

六七载变迁，这座累积沧桑年岁的城池更显古朴繁荣，巍峨城墙，铜钉城门，城门外戍守的士兵换了年青朝气的一拨。

驿道旁有数家茶肆，无一不是坐满打扮迥异的行客，有他国呈送贺礼的使者，也不乏天南地北的走商。

他随人流涌进城里，在街头一家酒铺寻了个临街靠河的位置。店伙计搭着抹布笑嘻嘻凑上前，“客人可需要些什么，最近春河鱼上新，鲜嫩得很，配以本店独家特供石酿春，那滋味，那叫一个绝啊！”

步翀陵自街上收回目光，抬眼微微扫过他面庞，淡淡道：“一壶醉卧沙便可——如今可还酿这种酒吗？”

小二哥仔细端详他稍许：消瘦的面庞，胡渣唏嘘，裹一件陈旧的大袍，仆仆风尘在他眼角眉梢染上倦怠和灰霾。

“有是有的，只这酒已甚少人喝，遂酿得不太多，这就去给您上来。”

盛酒的陶罐有些年头了，早不复光洁明艳。小二哥殷勤地往杯中斟满。

“客人口音听着是离川人，这是漂泊归来吗？”

沉默片时。“是啊，漂了许多年了。”

他举起瓷杯，让那辛辣的滋味沿着舌苔滚下去。

“怪不得咧，这醉卧沙本是六七年前战时慰劳将士酿造的军酿，一度举国风靡。后来日子渐复安宁，过得安稳滋润了，也就淡出了酒坊民间。如今酒方也失了真，存的都是陈酿，这洛犀城里头，怕是找不齐一百坛啰！客人得亏是找到咱们家，不然怕这怀也缅不成啦。”

小二哥是个热心肠，斟满酒杯又道：“近来却是极好的日子，再过些时日便到皇帝陛下寿诞大辰，那时可就热闹啦！”

又有新客登门，小二哥放下酒坛迎去招呼。他举杯饮尽，直烧得喉咙辛麻才放下几枚铜钱，抱着酒坛离门而去。

街上很热闹，穿行的人海中不乏异域他乡的杂戏班子和术师异士，乌哩哇啦操着各自的语言同伙伴交谈。他沿着长街一侧走，渐渐走到一处巍峨高耸的府邸，抬眼往上，匾额上书“晏府”两个漆黑大字。

“你找谁呀？”大门前司阍跑上来问了一句，见他满面风霜，兀自盯着匾额不语，起了烦，抬手将他往边上驱赶。

“走走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堂堂御史大人的门府，且容你这乞丐胡闹哩！”

步翀陵不争一言，拎着酒坛凭着记忆的步伐走，走到僻静的角落，干脆席地而坐，靠着墙垣饮尽一坛烈酒。

离川国居燕北之北，终年低温寒冷，冬季显得尤为漫长，眼下虽说是春天了，寒风里仍夹带着飞雪，冷冷刮过面颊、灌入他并不十分合身的旧袍。烈酒灼得他肠胃火辣辣地滚热，倒一点感知不到冷。

他醺醺迷迷将头贴着冰冷的石墙，仿佛又看见那抹飞扬的绯色衣裙。

少女偏爱绯色的衣裳，等大地换上银装的时候，她从街头跳下暖轿跑来，绯色的衣裙，绯色的斗篷，眉间一点朱砂殷红如火，如花儿一般绽放在雪中，带给人融融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