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的屋子里，她用来持□□拉弓箭的手掌长满硬茧，反复地握紧，松开，最终重重一巴掌落了下去。

暮歌大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却顾不得疼，扑跪在地扯着她衣角一遍遍哭喊哀求：“夷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是我……夷羌，夷羌，你相信我呀……”

“我真该杀了你！”羲苍眼眶赤红凑近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被破门而入的御林卫押去了大理寺。

皇帝对子女甚是宽容，却独独不能容忍身为离川羲氏儿女，却干着通敌卖国、背君叛祖的勾当。铁证屹如山，羲苍连皇帝一面也见不着，连一句辩解也无法申诉，便被一连三夜三堂会审定下了贬为庶人、发配极北之地寒渊的判决。除非得赦，终身不得擅离流配地。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皇城千重宫垣也并非密不透风，那一年洛犀城里说书人荷包都鼓了几倍，坊间嬉戏的小儿还哼起了新编的歌谣：“凤不王，空把龙主一手抓，龙尾摆过掌；凤不王，千秋黄粱梦作妄，蛇吞象。煞！堪把锦绣葬……”

庄贵妃求皇帝去见了她临前一面，于大理寺收监皇族罪犯的小楼里，噎噎泣不成声。

才小半月的功夫，她瘦了一圈，形容也还整洁，只是眼窝深陷，倦色萎靡，竟像换了个人。

“是我失责，风摧秀林木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都没教全你。”

庄贵妃轻声叹息，止住泪，抖开不眠不夜赶出来的几件暖袍一一对着她身形比划。

“爪牙还没锋利到足够一击致命，就收敛你的獠牙不要向人吐露。那边寒冷尤甚，你从小就不让娘操心的，也是大人了，该懂得如何运筹。”

羲苍一言不发挺直腰背方便母亲比划，静默了片时，听到一句几不可闻的低语：“恨你父皇吗？”

“我明白。储君之位空悬了这么多年，早该是一锤定音的时候，只要我退出去，于哪一方，都是最理想的结局。父皇钟情宸贵妃，自然也偏爱羲纵多些，无论我逼着自己作了多少努力也比不过，不过我都明白。只是何必、何必——”

羲苍尽量让自己声音听去平和，可话尾已是无法抑制地掺了哭腔的颤音：“一定要牺牲我……”

“一生挚爱，许下山盟海誓，却许不得后位、宠不得全部，皇帝又是最性情的人，将疚心一道倾注于长皇子身，也无可厚非。他不是真心想牺牲你，只是两难罢了。夷羌，日后回来，不必太积怨。”

羲苍略有些复杂地看母亲一眼：“大半生年华空耗在深宫高院，母亲就不曾恨吗？”

“恨他做什么，我这余生，都是赎罪孽罢！”庄贵妃将衣袍整理收好，打开食盘把几碟她最爱吃的小菜一一摆上小窗前木几上。

“你不曾见过你舅舅，他脾气倒同你一般莽撞执拗，也不管国局久荡初稳最受不得刺激，也不管新掌权内外盯着多少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不过驳了他愿，就说我不是他亲亲的那个长姐，竟就赌气再也不理。等你大些，就明白了，太过一帆风顺也不是好事，人总要长些教训，才懂得如何走下去。要活过这么漫长的一生，哪里能处处称心如意呢？”

她唇角染了极淡一点笑，目光幽远，里头藏着羲苍不曾理解的悲凉。

“我何尝不想回家。那些年，一入了冬，城郊十里梅花岭灼灼盛放，那样的风光啊，我做梦都想再去看一眼。你舅舅擦不干净鼻涕的年纪就缠我，狗皮膏药似的跟在后头。我记得城西有一条很深的巷子，巷口小摊的老师傅会做各种各样的豆腐，比御膳房里的还要好吃，我常常领着你舅舅和南宫的瑾荟偷偷跑出去……有一个叫周羌的禁军小统领，是个夷人，骑射很好，乌鸦叼了我的明珠去，他捡石子那么一扔，打落了明珠又不至伤了乌鸦命去。我其实可烦他了，木头人一样，怎么捉弄也不恼，每次偷跑出宫的时候，总像影子一样甩不掉……”

昏黄的烛光在小窗纱纸上描出她的侧影，双手捧脸，泪水仍从指逢间源源不断溢出。

“他本是前程锦绣的，倘若不曾遇见我，倘若我当年懂些事，倘若我不是大婚当前逼着他私逃……他也早该娶了温良贤淑的妻，会生一个叫婠婠的女儿，教她骑马射箭，带她去草原吃烤肉，带她去看大漠的夕阳，江南的赛龙舟和花灯节……倘若不曾遇见我，他该活得多好……”

羲苍说不出话。她记得母亲的名讳里，便嵌有一个婠字。

庄贵妃留给她一道单薄的背影：“人世苦短，你想的，便去做吧，只是切记不可后悔。”

羲苍一行离京五六日，暮歌才被解除了禁足。这半个月里不管她怎样哭求把嗓子都哭哑，也不管她怎样拍打门窗把一双手掌拍得红肿流血，步翀陵都只能逼自己硬着心肠不去理会。

御国公主倒了台，划清界限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