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捻开一沓黄钱冥纸,跳跃火光映在重彧瞳孔中,他烧得没什么规矩,拿到手的是什么就烧什么,授九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去,按着礼俗一样一样理齐了递到他手上。
“……亲娘啊,你儿子阿彧来了……”
这话说得带了点懒散,如果不细细去听,怕还让人以为他是在和谁耍嘴皮子。
他低眉敛着目,从这个方向授九只看得到他如扇如翼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了片阴影,束起鸦色的长发披散了些许下来,挡住了快半张脸。
“重彧。”
“……嗯……”
“重彧。”
“嗯?”
“重重。”
“…………叫魂呢?”
二人迈出将军府的时候,已是玉轮高挂,玲琅满目的花灯摊子一条街接一条街地挂了过去,涌动的人流上房红色的绸带从主道京街上挂了出去,上面还挂着小巧莲花灯或是倒挂着一把油纸伞。
重彧指尖随意地滑过个半面的红白狐狸面具,上面还挂着个铃铛,红色的流苏缎带在耳畔的位置打了个蝴形结又垂下。
“这玩意儿倒好看,是从东瀛那边传来的吧……”重彧只是挑着看看又收回手,问道:“九方阁里可有关于我娘的记载?”
“世人只知称她为沁夫人,从没听说过她的原名,就连重将军也从未提起过,所有人就一直称呼她为‘沁夫人’,久而久之就鲜有人还会提及她的名字了。”
人流如织,越来越挤,推推搡搡总少不了,授九眼疾手快地揽着重彧的肩头往自己这边带了带,才避免几个孩子直接撞在他身上,他轻皱了下眉,“怎么这么多人……九方阁应该是有记载的,大约是密辛,我们翻不到的。”
重彧环望一圈,蓦地一拍脑门,“啊”了一声,道:“宫里祭灯队伍,每年都有的,通常是求个先人轮回故人长安……喏,来了!”
长长的队伍由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开路,或是一身白袍,又或是一身黑袍,手中都提了个白纸糊的灯笼,悠悠的乐声分不清来处。
队伍里有玉女提灯,也有金童抬剑,三五成群的舞女一边跳舞一边前行,又有人手抬了漆盘或提了篮子,漆盘里面是精致的糕点,篮子里是红色的布条带子,看样子该是祈愿用的。
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最惹眼的数中间那十六人抬的大鼓,看着至少有两丈宽上是两个人,看身段应该是男子,两人都身着白底的袍子,不过一个是红边,一个又是蓝边,脸上都戴了个半面的面具——正是重彧先前看的那个。
二人在鼓面上行舞,舞的是摊舞,手中却又多了把扇子,一开一合间便是一个转身,面朝了重彧他们这边,鼓面在他们脚下发出或重或轻的声响。
百姓们多挤着看祭灯队伍,为的大多是那祈愿的红带,据说那是明灯寺里开过光的,求什么都挺灵验的。
重彧对这个不感兴趣,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又嫌人多,便撺掇着授九去了鎏街。
京街虽然是主道,但大多是宴客斋那样的雕梁画栋,远远不及鎏街这边的乐子多,各样的小铺面、摊贩一溜地向远处延伸去,直至京湖边上人们在那放水灯了才肯完歇。黄发怡然,孩童奔走,比不上京街的人头攒动,但也对绝不少。
重彧每走不出三步就要回头招呼着大美人,生怕一个不当心就直接让人掳走了。
“我刚才好似看见白术他俩了,不知道年钰和百里的禁闭解了没,我记得百里最爱凑这个热闹了……欸?那不是瞿汤和步钦泽么……阿九……阿九?!”
授九被一群大到十二三小至二三四的孩子簇拥着,连转个身都难。
“你就是九钦天哥哥吗?”
“我听娘亲说过你的,你真厉害!”
授九一时间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和这群孩子讲道理。
“呐呐呐!别围着你们的九钦天哥哥了,重相这里有糖,赶紧拿了滚蛋吧!”重彧摊着手心蹲下身子。
“谢谢重相哥哥。”手心里的糖顿时被一拥而上的孩子给分光了,连带差点把他也推倒在地,“这群屁孩子,一颗也没给我留。”他支着膝盖起身,眉梢一挑,对授九道:“九钦天哥哥,感情你是孩子王呐,孩子缘这么好的吗?”
授九难得的没给他一个“滚”字,问道:“你跟这些孩子很熟?”
“啊,也没多熟,就出生的时候都被我关照了一二……安南王不是说民乃国之根本么?”
“…………”
见他不答话,重彧又扬着语调,戏谑地笑着道:“九钦天哥哥,我的糖都被分没了。”
“…………”授九眼角似乎跳了跳。
“哈哈哈哈哈……”重彧顿时开怀地笑了出来,“九钦天哥哥,哈哈哈——”笑声顿时戛然而止,这次换做他面色怪异了。
授九抬步,直接笑着道:“那走吧,九钦天哥哥给重重买糖吃。”
“……行啊九钦天哥哥,我要吃糖人。”他负着手走出两步去,手又向后一抬,顺势握住授九的手腕,“这人这么多,你可不能走丢了,我还等着你给我买糖人呢!”
授九一愣,就被他拖带着钻进了人群中,果真去找糖人摊子了。
“哟!臣见过重相!”娄仪和叶初忙躬身行礼,瞥见重彧手中那个糖人,颤了两颤。
“娄卦师和叶统领啊,都是来玩的放开点。”重彧转了转手中的糖人,随意地甩了甩袖。
娄仪还盯着他手中的糖人,嘴上问道:“怎么不见我家大人?”
“你家?”重彧不冷不热地斜了他一眼,“有事走开了。”
娄仪后颈子发凉地咽了口口水,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还好,还在还在。
他还是耿耿于怀于重彧手中的糖人,于是开口问:“重相手中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绵羊。”重彧也没看他,顺口答了一句,顺手抬起来塞进嘴里,就看见授九回来了。
“……那臣先撤了?”
重彧囫囵地摆了摆手,就迎上去问:“怎么样了?”
授九面色有些不好看,沉声道:“阁里出了点事,召我速回,我要回去一趟,你……少吃些……”
重彧“嘎嘣”将糖咬碎,“滚。”
娄仪瞅着重彧一摆手,连拽着叶初脚下生风地逃离现场。
叶初不解地问出声,“娄仪,你要吃糖人吗?怎么一直盯着重相手中的看?”
娄仪一噎,“哪跟哪呢?他手里抬了个绵羊!羊!”
叶初:“……你要吃羊肉?”
娄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够着搂过他的脖子,低声道:“来来来,缺根筋,我给你补补。”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九钦天属羊……”
木制的小桌上摊着两张纸,还担了只普通不过的毛笔,明钧意提着纸冲上面吹了口气,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浅笑着仔细折起。
“写完了?”白术手里提着两个莲花状的水灯,一个递给了明钧意,另一个放在了桌子上,继而右手支着桌子,左手提笔。
明钧意道:“我还以为人那么多,要等上许久……你怎么又用左手写字?”
白术将手中的火折子递给他,道:“左手写出来比较顺眼。”
明钧意将两盏灯里的红烛点着,正值白术也写完了,二人将折好的纸条放进去,一齐提着往京湖边上走去。
“我去买灯时见着重彧了,和授九在一起。”
“我还碰上了重华,说是他俩今晚在将军府上用的饭。”
“重将军肯留重彧了?”
“他何时说过不留的。”
一盏盏灯顺寄托了一个又一个的心愿,顺着水流漂离岸边,却从来没有人知道它们会漂往何处,随波逐流,求只一份心安与希冀。
白术忽然转头道:“你都不问问我写的什么吗?”
明钧意笑笑,“我要想知道,刚才你写的时候有的是机会看。”
“……你写了什么?”
“……天下太平,国家安定。”
说罢,明钧意转身就要离开,白术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问:“没了?”
明钧意也没松开,想了想,又道:“衣食无忧,长命百岁。”
白术有些焉,但想想,他一个皇子,能简单地想着这些而不是狼子野心也是难得了,但还是有些委屈。
明钧意见他这幅样子,忍不住别过头去,手握成拳抵在唇角,盖住了抑制不住的弧度,低声骂了句,“笨蛋……”
天下太平,你我方有容身之地。
国家安定,你我方地安心隐居。
衣食无忧,你我方才不愁他事。
长命百岁,你我方可一生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