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疯狂的狗吠过后,大海山上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要命。天色也黑了下来,黑得要命。赵青成突然想起来,他想要和季长风的那件事竟然忘了说,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赵青成懊恼之极,不由得又在自己胸前狠狠打了几拳,那正是季长风揍他的地方,一阵钻心的痛楚传来,却不是由外向里,而是由里向外的疼。
刚才在争执中,有一双眼睛,一双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视着他。那苦楚的眼神里是失望和无助,甚至还有受骗和鄙视的意味。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那双眼里有一丝的不舍,不,那怕眼睛里是一种原谅,赵青成完全可能回到他们中间。但是,尽管那眼里的失望和无助仍令赵青成如此痛不可遏。他还是一跃而起,下意识地跑去追赶季长风他们。
他有一句最重要的话要对季长风说,那是一句嘱托,那嘱托里包含着他留在大海的真正原因。
这句话他得说出来,他必须告诉季长风,帮他最后一个忙。帮他把那个女孩照顾好。
她失去他的照看,没有他的保护,她一定会受到伤害。
赵青成跑了很远,一直跑到一面山坡上,终于看到了打着手电逶迤走在山路上的同学们。赵青成身强力壮,要追上他们是完全可以的。但他却又站住了。
他站了很久,看着星星点点的手电光越去越远,渐渐没入山坳,就在这时,有一把手电转了一个方向,迎着他,在空中划了一个X,又有一把,也划了一个X。又有一把,却是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两横。
那是季长风,两横是上下铺的意思。
但是,更多的手电转过了,在空中画了无数的X。
赵青成放弃了追上他们的打算,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一夜,他感到孤独,真正的孤独。
他像一头经过恶斗的兽,轻轻地舔着在恶斗中被同类撕咬开来的伤口。
此后,他来公社的时候就总会坐在这个地方舔伤口,那种锐痛渐渐变成钝痛,然后结痂。
第二天早晨,公社的领导看到了孤零零坐在山坡上的赵青成,他们大受感动,公社决定把他就安排在公社所在地的生产队。这一决定却遭到了赵青成的拒绝,他坚决要求到大海山最深处,最与外界隔离的地方。
人,有时会和自己反着来。
公社领导很自然地把他的请求升华为最最最革命的表现,以至县上把他誉为耸立在大海山上的一棵青松。他的事迹被印在各种各样的报道里,还被请到那些中学去做报告。
一年之后,有几个本县知青被他的行为所激励,主动要求到他所在的生产队插队。刘小青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刘小青来的时候,赵青成已经当了生产队的副队长。
那天晚上守水,他是有意把刘小青安排在一个最容易看守的地方。谁又能想到,那个地方居然埋藏着一个暗渠。如果,他再去得晚一点点。刘小青就可能被吸入到暗渠中去了。
但赵青成还是为此懊恼不已。
而令赵青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在大海山上再次和季长风相见。那次相见,又在他们的命运中发生了一件离奇而又非常重要的事,之所以离奇,是赵青成觉得不可解释。当然了,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季长风。
“赵总,您醒了?”林家书小声说:“今晚还回不回厂?”
赵青成看看表,都晚上八点多了。这就是说,已经在环城路上绕了两个多小时了。
“回去。”赵青成说道,又没头没脑地问:“老胡,你会不会唱革命样板戏。”司机老胡年纪和赵青成差不多,自然经过了那个时代。不料老胡把头摇得像没长在脖子上似的,“不会不会。”
“我会唱几段,不过,唱不好。”林家书说。
“你会唱样板戏?”赵青成很意外,“唱不好也唱来听听。”赵青成不容置疑地说。
“唱哪一段?”林家书问。
“随便。”赵青成说。
林家书清了清嗓子,小声唱道:
“同志,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
林家书一开口,赵青成大感奇怪,林家书怎么会唱样板戏,而且居然一开口就是这一段,这是他最喜欢唱的一段。
“唱得好嘛。”赵青成很意外,也很高兴,说:“今晚我请你们两个吃烧洋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