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何唯穿上职业装,继续小前台生涯。
假期里课也没停,谁让她基础为零呢。
她和陈嘉扬吐槽,她不是零基础,是负基础。大脑像沙漠,几个老师每天往里栽树苗,转眼就被大风连根拔起。
她咬着笔杆嘀咕,“我妈考注会、ACCA都轻松过,我怎么连最基本的借贷关系都弄不懂呢。我要求也不高,只是希望能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怎么觉得我连数钱都会数错。”
陈嘉扬忍着笑,拿笔在本子上给她讲解。
对她的重大抉择,他虽然不太认同,但也理解,还有些敬佩。如今陪她学习,仿佛回到从前的单纯时光。
何唯年后上班第一天,重磅~炸~弹落下来。
周熠要炸高炉。
张董第一时间就打来电话通知,下班后把人叫到家里,耳提面命。
他列举了周熠上任后每一项审批,这些何唯也都知情。周熠主要做的就是“否决”,比如收购东北某大型国企,已进入最终谈判,突然叫停,理由是人事复杂,资金漏洞太大,投资不过山海关……而何天奎的目标是继续布局特钢生产基地,形成规模效应。
张董向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度周熠,“当初在董事会上承诺那一套,什么提高盈利,促成转型,说的言之凿凿,我还以为他能有什么大能耐。现在看来,这小子是来搞破坏的,专门拆你爸的台。”
“大伙都被他骗了。”
“不对,指不定背地里跟他达成了什么交易。”
张董眉头紧锁,背着手走来走去,他还是个老烟枪,书房里烟雾弥漫,何唯忍着掩鼻的冲动,一言不发,心里七上八下。
老头儿忽然顿住脚步,盯向她:“你现在该怎么应对?”
何唯紧抿嘴唇,生怕冲出“我不知道”。
不仅是怕人失望,自尊也不允许。
老人家叹口气,“他来势凶猛,而你成长还不够快。”
***
何唯在跑步,跑得大汗淋漓。
高束马尾,黑色工字背心和短裤,没穿压力袜,大部分肌肤~裸露,皮肤被汗水浸湿发亮,黑白分明,有种平时不多见的冷艳和酷劲。
耳机里也是一支很酷的歌。
副歌部分反复地唱:Who got the lighter Let’s spark the fire.
谁有打火机?让我们引燃大火。
铿锵有力,帅气又任性。现代人的叫嚣与发泄,都在运动里,在音乐里。
她现在不急躁,不愤怒,不痛恨,没有情绪。
情绪和力气的关系,就像氧气和血液,前者需要后者输送。而她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这样很好。
妈妈说过,看十本书也未必感觉到明显提升,但坚持跑步一个月,就能看到成效,除了肌肉线条,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
工作中暂时无能为力的事,可以挺过去,熬过去,但不能躺着“挺”,也不能泡在烟酒里“熬”……人生不进则退,而健身就是“进”。这是爸爸说过的。
终于跑完五公里,浑身酥软,想就地躺倒,如果是以前的她。
何唯拿毛巾擦汗,一转身看见那个黑不溜秋的大家伙,像个晦气的吊死鬼。
某人的沙袋。
她走过去,想也没想挥出一拳,结果是指骨生疼,人家只微微一动。
像是在嘲讽她不自量力,蚍蜉撼树。
她气不过,又踹了一脚,力道够了,但反弹回来,差点砸到她。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像闪电一样照亮她的头脑,她找准位置,又踢几下,很解气,很过瘾。暴力行为,果然更能宣泄情绪。
比如开枪,比如放火,比如炸……
何唯驱散没用的念头,拿过手机,点开某宝,下单一副拳击手套。
不到五分钟搞定,顺眼的里挑贵的就是了。
皮皮佳把她这种行为叫做“壕爽”。
爽完了,何唯愣了下,是不是该节省一点了?
青姨常念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现在也算是个当家人了,却毫无具体的觉悟,果然是由奢入俭难。
冲过澡后,何唯主动打给田云岚。
眼下的问题,妈妈表示听说了。
瑞和的老厂就在本地,郊区某镇。周熠要炸的高炉,就是最早的一批“元老级”高炉,战功赫赫,破了好几个“第一次”的记录,不仅是一座高炉,还是一座纪念碑。因此对瑞和,对何天奎来说,都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田云岚问:“你想阻止他?”
何唯反问:“有办法吗?”
“没有。”
“他以环保治污的名义,已经向相关部门提交报告。作为本地民企的领头羊,起了表率作用,其他小企业,真正的落后产能也不能负隅顽抗。而且,董事会也通过。至少现在来不及了。”
何唯有些激动:“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毁了我爸最诊视的东西?”
那边沉默片刻,说:“你爸最诊视的,是瑞和。”
“是整个企业,只要留得青山在。”
何唯急道:“可他正在一点点蚕食,谁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田云岚话锋一转,“小唯,你已经成年,有了担当,妈妈为你骄傲,也尊重你的选择。既然决定了,就得好好想想,每一步怎么走,少走弯路。”
“第一,要沉住气。收起孩子气,像成年人那样去思考。”
“第二,要有大局观……”
何唯忍不住讥讽了句:“像您这样么?”
“我做的不好,不要学我的缺点。”
“我听说你跟谢千语的事了,如果被人拍下视频发网上会怎样?做艺术和做企业是两码事。前者是张扬个性,表达自我。后者需要压制自我,时刻考虑的是利益。不仅是个人利益,还有企业利益,这两者本质上也是一样的。周熠为什么能说服董事会半数以上成员?因为他抓住了他们的要害,那就是共同利益。说白了就是多赚钱,或者少损失钱。”
何唯不吭声。
她打心眼里鄙视那个人,那一群人。
电话那边温和地问:“现在你知道你选的这条路,意味着什么了吗?”
“妈妈给你一个建议,给自己设定一个期限,努力去做。但也要知道天性可以暂时压制,很难彻底改变,最终还是要遵从内心去生活,否则一辈子都拧巴痛苦。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无论结果如何,都会令你终身受益。”
“第三,别只看到表象。”
***
结束通话,田云岚愣了会神,像是意犹未尽,又像是掏心掏肺说了能说的一切,忽然觉得口渴,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瓶装水,喝了几口。
行李箱摊开在地上,她刚才正要把衣服挂进衣柜。
这里是五星级酒店的套房。
床上放着笔记本,她拿起,想了想又放回去。靠在床头,叹口气,脸上露出倦色。
昨晚她亲自下厨,包了饺子,烧了几道菜。那人调了应景的酒。烛光下,两人安静地吃饭。饭后她洗碗,他在一边打下手,那一刻,倒像是一对寻常夫妻。
她把最后一只盘子递给他时,说:“到此为止吧。”
他问:“你要回去了?”
“我订了酒店,今晚就过去。”
他愣了愣,也没太意外,只是看着她,用那没被世俗纷扰迷乱过的清澈眼神。她垂下眼,补充:“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到此为止。”
他接道:“回去可以,我本来也没奢望能拥有全部的你,但别提分手。”
她拿毛巾擦手,很用力,像是跟自己较劲,“不能再继续了。那天小唯,我女儿问我在哪,我都答不出。”
他没再说话。
她去拿外衣,行李已经收拾好,他跟过去说:“太晚了,明天再走吧,至少陪我过完情人节。”
他眼里有哀求,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她心软,执着一晚上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她放下外衣的同时,他上前拥住她,可怜兮兮又带了点痞气道:“我是你的牛~郎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犹豫了下,还是覆上腰间的手,“你是我的段郎。”
以前看小说,常见到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惜她不懂。她太贪心,太任性。可以戒掉甜食,却戒不掉和他在一起时那种如吃甜食一般的感觉。总是给自己找借口,就一小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