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物欲横流,整天充斥着娱乐至上的年代,这样的喜好在少年这样的年纪,就显得犹为珍贵了。
千金易得,知己难觅。
林君绰看着少年因为自己的肯定笑弯了的眉眼,“就是醉东风。”
他们从涵碧山房出来,一路沿着小径长廊走向闻木樨香轩。长廊上的各色楼阁,门窗好似都没有一个重样的。
长廊周边堆砌着假山盆景,总有一种林暮亭说不出来的清幽别致。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句话,却稍纵即逝,苦着脸问林君绰,“先生,清平苑是不是仿建了苏扬的一座园林,就是那个据说几百扇窗户无一重复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林君绰回过头来看他,深绿色的眼眸里盈满了笑意,“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留园!是留园对不对!”林暮亭恍然大悟,简直要跳起来,“涵碧山房,闻木樨香轩,清风池,我怎么就这么笨,这就是留园啊!”
林君绰笑道,“知道是仿建寒碧山庄,就这么高兴?”
留园在清朝曾被叫做寒碧山庄。
“那可是波光澄碧,竹色清寒的寒碧山庄啊先生!”林暮亭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愉悦,只觉得整个人就像是泡进了一弯温泉水里,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开心。
他自小便喜欢这些,对江南有一种萦绕不去,久久纠缠心间的情怀,总想着自己去江南的西湖,园林,水乡,古镇去看一看,走一走。
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的江南啊。
现下林君绰倏地告诉他,他现在住的清平苑就是仿建的苏扬四大园林之一的留园,不啻于把一个人从小期盼许久的东西突然放在他面前,最好的梦也就是如此了。
他们走过闻木樨香轩,穿过一排迎春花墙,便瞧见了清风池上,立着一个单檐歇山造的亭子,上书“佳晴喜雨快雪之亭”。
佳晴喜雨快雪之亭,佳晴取自宋范成大诗“佳晴有新课”,喜雨,春秋谷梁传,“喜雨者有志于民者也”,快雪则是取自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了。
佳晴喜雨快雪之亭一面对着碧绿盈盈的池水,一面对着迎春花墙,一面对着郁郁葱葱的青翠竹林,一面对着层叠堆砌的假山,用意四面皆不同,能够有四时景致。
林暮亭到了佳晴喜雨快雪之亭,简直就不想走了,半跪在栏杆上看着清风池,池子里成群的各色锦鲤游弋来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当真是有当年苏轼凭吊赤壁的闲情。
林君绰见他闭着眼睛,双手伸开地半跪在栏杆边,一把搭在他的肩膀上,抬手敲了敲林暮亭的头,“这是想学苏轼写赤壁赋,担心把自己掉池子里去了。”
他这样的姿势,几乎是把林暮亭抱在怀里,护在他的身影中。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男孩白皙细腻的脸泛着淡淡的红晕,尚未长成的身形娇小弱质,身上幽幽地传来一股桃花的香气,几乎比林君绰小了一倍。
男孩粉嫩的唇紧紧闭着,那双琉璃珠子也未曾睁开,这么看着,竟然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等待采摘的花苞一般,有种隐隐流露出的魅色风流,让林君绰喉咙有些发痒,双手有种想要摘下这一枝桃花的冲动。
池水中一条红色的锦鲤忽然一跃而出,从水中跳了出来,而后嘭地落下了水面。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把林君绰从思绪中扯回,他有些不自然地放开了林暮亭的肩膀。
林暮亭也已经站了起来,看着眼前一弯如绿玉的池水,“先生你不知道,《赤壁赋》可是我们要考试的诗词,就是用来填空的,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能错。可是苏轼当时写这首赋,怎么可能会有标点符号?”
“应试教育,总有些很神奇的地方”林君绰迈步离开了佳晴喜雨快雪之亭,一边说一边领着林暮亭穿过假山,“学生学习的历史跟文化,都是以当权者的利益为根本,是他们想让下一代看到的东西,每个国家皆是如此。”
“Most of history is guessing, the rest is prejudice。暮亭,这句话听过吗?”
“嗯。”
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林暮亭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么有名的一句格言,“大部分历史是猜的,剩下的都是偏见。这是美国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的话,我还记得他曾经说过,基督教不过是成百种宗教信仰中的一种,它们都宣布说自己能实现人类的拯救并普及真理。”
林君绰有些惊奇地看向眼前的少年,心中不由对少年的欣赏更甚,“威尔•杜兰特,实在是难得。他就是因为对于宗教的现实阐述,被开除出了基督教。
“暮亭,华国一向不重视科学,科学常识几乎是一片空白,历史更是一个任人书写的白纸。对于你从教科书上学到的东西,你并不能奉为圭臬,明白吗?”
林暮亭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并不能理解林君绰的意思,“可是教科书给几亿孩子用过的,为什么不能相信呢?我们现在学到的常识,就是我们今后一辈子为人处世的通识了啊。”
前面就是一面月洞门,林君绰弯腰穿过,走到了竹林旁,指着竹子下面的新笋,一手放在裤袋里,语气浅淡地开口,“一个园子的主人,总是希望园子里新长出来的东西,都跟园子里其他东西般配到恰如其分,一直在自己的掌控里。就如同这些笋子,我就希望它们,既不会太高,又不会太矮,按照我指望的样子成长。”
青绿的竹林后露出几面窗户来,依稀可以瞧见墙那边便是姹紫嫣红的花园了,林君绰领着林暮亭往前走,“一个国家也是如此,总是指望自己的下一代,从身体到脑子,都如同他们期望的样子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