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儿,可知皇姑母唤你来,所为何事?”
赵祐抬起幼小的面庞,似是仔细思量了一番,终是轻轻摇头。
赵珚被赵祐认真的小模样逗笑,掩唇轻咳几声,然后平静地看着赵祐的双眼,缓缓说道:“皇姑母与你先父宁亲王赵瑥,皆为先皇后所出,一母同胞。先帝本欲立你父为太子,未曾想你父一心习武,志在沙场,无意治国。先帝遂立朕为皇太女。”
赵祐目光闪烁,虽不知赵珚为何突然提及这些,但还是仔细听着。
“溱国受北戎侵犯多年,九年前,你父征战沙场,却被困山崖,不幸罹难。你生母宁王妃闻讯悲痛不已,惊胎难产,诞下你之后便失血而终。”
赵祐听着,纱袍下的手不自觉地紧握起来。父母之事,赵珚对她并未隐瞒,她自是早已知晓。如此惨绝往事,她虽未亲历,但每每思及,内心都抑不住痛苦与难过。为何,姑母此刻要再度提起,揭她伤痛?
“祐儿,可知姑母为何同你讲这些?”
赵祐一怔,摇头。
“你长大了。姑母,是望你时时警醒,家仇国恨,铭记于心。姑母毕生所求,乃江山一统,百姓安居。是以,你日后为帝,须秉承姑母之志,兴我大溱。你,可明白?”
赵祐恍然,俯首行礼,坚定道:“儿定谨记于心。”
“好孩子。”赵珚欣慰一笑,继续道:“姑母方才所言,乃其一。其二,姑母已拟诏,命尚书令沈浔为太傅。你六岁入学,受学官启蒙,至今已有三年。溱国祖制,储君受启蒙后,便需定下太傅人选。姑母命你,从今往后受教于沈令君,习经史及治国之道。日后登极,亦需得沈令君辅佐,直至,你有能力亲为。沈令君自幼与姑母相知,姑母同她,心相惜,意相通。你待她,要如同待姑母一样,敬她,重她,不可违逆!你,可能做到?”
赵祐再度俯首,道:“儿定听从沈令君教诲,以太傅之礼待之。敬她,重她,如视姑母一般,绝不忤逆。”
“好,好……”赵珚听罢,总算放下心来。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花去太多气力,赵珚顿感疲惫不已,虚弱道:“你且下去,待沈令君下朝,与她一道来见。你要当着姑母的面,行拜师之礼。”
是夜,风乍起,雨声潺潺。
赵珚半梦半醒,似是回到了少时光阴。
那一年,她七岁,沈浔四岁。那是沈浔第一次随母入宫,二人得以相见。
沈浔外祖母弋阳公主赵萱,乃赵珚祖父——溱国第三代国主溱庄帝一母同胞之幼妹。溱庄帝对这个幼妹最为宠溺。赵萱嫁于开国功臣崔国公之孙崔无忌,生女崔鸳,溱庄帝破例封外甥女崔鸳为祁安郡主。崔鸳成年,与时任太尉的沈炤之子沈彧成婚,诞一子一女,长子沈溯,幼女,是为沈浔。
赵珚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沈浔时,眼前的女孩儿粉雕玉琢,甚是可人。一袭红罗襦,衬得她本就如雪的肌肤似凝脂美玉;秀眉下美目灵动,双目如沾了晨露般晶亮闪烁。虽只四岁,却散发着天生的贵气,静立于其母祁安郡主崔鸳身旁,淡雅娴静。赵珚忍不住趋步上前,道:“孤乃皇太女赵珚,不知阿妹芳名?”沈浔不失礼数,抬袖施礼:“吾姓沈,名浔。见过皇太女殿下。”赵珚很是高兴,牵起沈浔的手道:“阿浔随孤来,御膳房方送来吃食,孤带你去尝尝。” 沈浔转身望了一眼母亲,见崔鸳慈爱含笑,冲她微微颔首。这才握住赵珚的手,随她前去。
赵珚之父溱文帝赵启,见俩孩童如此投缘也甚是高兴。待沈浔到了入学之龄,便令她进宫,与赵珚为伴,一道读书。沈浔聪慧,十岁已博览经史古籍,是皇亲中出了名的才女。
忆及往事,赵珚辗转难眠。“阿浔……”赵珚喃声轻唤。
“殿下怎么了?殿下……”
是阿浔的声音吗?恍惚中,赵珚似乎见到了沈浔的身影,那一年,她也是这般唤她,“殿下,殿下……”
那年,父皇为求得边境一时安宁,将叔父豫亲王之女赵瑗封为公主,嫁与北戎和亲。赵珚闻讯,悲愤交加,第一次失了礼仪,闯了议政殿,当着众臣的面质问父皇为何不命将出征?堂堂溱国,竟要牺牲自己的堂姐,以一女子的终身幸福去换取片刻太平?
赵珚记得,闯殿之后,她独自躲去了御花园凉亭。
“殿下……”身后一声唤,婉转轻柔。
如此熟悉的声音,赵珚自知是谁。可赵珚心中难过,亦不愿让她瞧见自己伤心模样。只背对着她,未转过身去。
静默片刻,那轻柔之声再度传来:“浔,近日读《汉书》,阅得一文,可否容浔,说与殿下听?”
赵珚不言。沈浔只当她默许。
“汉初,大汉国饱受匈奴侵犯之苦,汉惠帝无奈,下旨嫁宗室女与匈奴冒顿单于,与求安宁。”
赵珚闻言身形一顿,广袖下的双手紧紧攥起。
“然,匈奴冒顿单于非但不知足,反而得寸进尺,递国书与汉惠帝生母、汉高祖原配皇后吕氏,戏谑道‘孤愤之君,生于沮泽,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愤,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沈浔说完顿了顿,只见赵珚依旧背对着她,但双肩微微耸动,似是极力平复心绪。沈浔继续道:“如此大辱,群臣震怒,纷纷上奏请求出战匈奴。不料,吕后坚决不允,回书匈奴,道:‘吾年老色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汚。鄙邑无罪,宜在见赦。’”
沈浔说完,平静地望着赵珚背影。半晌,赵珚左手握拳,呼的一声,重重击打在一旁的亭台围栏。她缓缓转身,却还是低着头,那神情,依然愤懑不已。
沈浔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趋步上前,坐到赵珚身边。她扯了扯赵珚的衣袖,牵起赵珚方才敲打围栏的手,仔细揉了揉,道:“吕后深谙之理,殿下也定然知晓。吕后甘愿受辱,便是深知彼时汉国,尚无力与匈奴抗衡。”
赵珚眉头终于缓缓舒展,沈浔继续宽慰道:“殿下心系堂姐,姐妹情深,一时悲愤,人之常情。殿下仁心,是我大溱百姓之福。浔,相信殿下,忍一时之辱,谋定后动,总有一日,如那汉时武帝,踏平夷族,复我山河,做旷世明君!”
沈浔所言,让赵珚无比动容,她抬头向沈浔看去,只见她美目灵动,一如儿时初见。如今年岁渐长,越发出落得端丽出尘。一头青丝,玉簪绾起,如池中青莲,清雅淡然。赵珚紧紧握住沈浔的手,颤声道:“阿浔,谢谢你……”
然而现在……
赵珚,你做到了吗?重伤而归,身染剧毒,命不久矣……
阿浔,是不是很失望?朕岂能让阿浔失望?……朕应允过阿浔,必让百姓安居,再不受侵。还有,还有,朕还未及同阿浔说,朕爱慕你已久,刻骨铭心。待江山一统,海晏河清,于国,阿浔仍为尚书令,于朕……你,可愿做我的妻?
一时间,赵珚忽觉自己头疼欲裂。这时,不知从何处,一个声音幽幽传来:“赵珚,如让你重新来过,你可愿意?”“愿意,朕愿意,不管付出任何代价,朕都愿意!”赵珚似溺水之人抓住了那救命浮木,奋力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