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中年妇人躺在炕,蓬头垢面,脸色蜡黄,浑似将死之人,两个孩子守在她身边,大的十岁左右,小的不过五六岁,双双睁大眼睛,瞪着三位陌生的客人。
另外在老妇怀里,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老妇一边哄那婴儿,一边说道:
“让三位见笑了,那是我儿媳,身子骨原本不好,大根一死,她便跟着病倒了。”
姜承勉强笑笑:
“赶巧我懂些医术,让我给她瞧瞧吧。”
他走过去俯下身子,伸指搭在那妇人腕。
乌日娜和杜如音皆是眼圈发红,心头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大石压住了,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尤其杜如音,她自幼养尊处优,不像乌日娜见过很多世面,在潇湘馆看到的只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如果不是偶然地走进这户人家,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人世间的不幸有几多种。
姜承把过脉,缓声道:
“急火所致,并无大碍,给她服用一些滋补身体的药即可。”
老妇垂泪道:
“大根的后事还不曾料理,哪还有钱买药。”
姜承拿出些银子,借机说道:
“实不相瞒,我在暗中调查女鬼杀人一事,如今已知鬼符取命纯属讹传,故而想为赵大根验尸,找出隐情。”
老妇接过银子,似懂非懂道:
“唐太医不是已经验过了吗?”
姜承道:“唐三隐瞒了实情,日前已被真凶杀害灭口。赵大根为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你这做母亲的也不会甘心吧?如今只有将真凶绳之以法,才是对死者最好的告慰。”
老妇半信半疑:
“大根真是被人害死的?”
姜承道:“不只是他,阿果公主、侯府护卫总管尼英虎及另外三名狱卒,皆是如此。”
“果真如此,我自盼望大人捉拿凶手,为我儿报仇。”
老妇人泣道,向对门一指:
“尸首停放在东屋,大人去验吧。”
姜承和乌日娜进了东屋,只见炕一具尸首,约莫停放了半月之久,已经轻度腐烂。
姜承塞住鼻孔,戴手套,细致地检查一番,发现尸首肛内夹着一块干巴巴的粪便,这是中毒的迹象,他拿出银针,刺入尸首胃部,拔出来时,银针渐渐变成了黑色。
“是中毒无疑!”
姜承心中豁然开朗,与乌日娜说道:
“尼英虎为暗器所杀,但四名狱卒怎么可能在牢门前排好队,等着凶犯对准鼻孔一一射杀?如今这个问题总算解决了,我想侯府内部必有凶犯的同伙。联系到我之前的分析,主谋位高权重,对皇陵的内部构造非常熟悉,此人很有可能正是格根夫!”
姜承听黄三七说过,格根夫曾与勃尔赫泽一道,总理皇陵的修建事宜。
乌日娜对朝中之事更为清楚:
“死者中,宋凯和楚九英交情深厚,但他们与格根夫素无往来,更谈不仇怨,而黄永元远在丹中,又如何招惹了格根夫?而阿果公主又是格根夫的妻子,据说夫妻感情还不错,是什么原因让他突下杀手?”
姜承沉吟道:
“哈森狼主和格根夫既是君臣,又是翁婿,按理说不该有什么深仇大恨,这还有待进一步访查。另外,我已决定去一趟丹中,看看能否从红豆身打开缺口。”
言罢,姜承惬意地吐出一口气,似乎这桩女鬼连环杀人案,已悄然浮出水面。
两人出了屋子,杜如音在门外已听得清清楚楚,并不多问,她拿出身所有的银两,塞给那老妇:
“日后有什么困难,尽可到潇湘馆找我,我叫杜如音。”
姜承和乌日娜也慷慨解囊,老妇推辞不过,只得千恩万谢,将三人送出门外。
姜承和杜如音别过乌日娜,往潇湘馆而去。
杜如音一路心事重重,总像担心着什么,又不愿开口。
姜承看在眼里,笑道:
“有事就说吧,不吐不快。”
杜如音叹口气:
“说了也没用,你不会听的。”
姜承嘻嘻笑道:
“你又不会害我,为什么我不听?”
杜如音白他一眼,道:
“你知道便好。我让你别再查这件案子,你做得到吗?”
姜承连连摇头:
“做不到。”
杜如音竟没有生气,只忧虑道:
“格根夫是侯爷,是驸马,你一介平民百姓,如何是他的对手?”
杜如音自然不知道乌日娜的身份,但姜承清楚,他说道:
“那又怎样?他的官再大,还能大得过狼主?我有狼主撑腰,为什么要怕他?”
杜如音有些气结:
“你真以为自己是钦差大臣,奉旨查案哪?”
姜承并未打算告知杜如音真相:
“格根夫害了狼主的妹妹,摧辱狼主他爹的遗体,只要证据确凿,还怕扳不倒他?”
“你见得到狼主吗?只怕没等找着证据,便……”
杜如音不忍说下去,忽而烦乱地甩了甩头:
“算了,不想说不吉利的话,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你喜欢,我奉陪到底。”
姜承嬉笑道:
“那我喜欢让你陪我一辈子。”
杜如音顿时羞窘难当,一张脸有如初生的晚霞,正待发作,姜承却已大笑着跑开了。
回到潇湘馆,姜承匆匆洗了个澡,倒头便睡。
这一觉直睡得昏天黑地,若不是因为一天没吃东西,实在饿极,他必舍不得爬出被窝。
正值潇湘馆最热闹的时辰,楼楼下宾朋满座,一队艳装女子在场卖力地扭摆腰肢,载歌载舞。
姜承扫视一圈,只见苏易烟穿一件薄薄的纱裙,怀抱一只琵琶,静静地候着登场。
姜承大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定,抓起盘中的糕点狼吞虎咽。
苏易烟悄悄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下午我又去了她的阁楼,居然看到阿拉坦仓贿赂勃尔赫泽买官的记录,你若早认识这位女老板,钟灵山庄那件案子该省下多少力气!”
姜承把纸展开,漫不经心地道:
“这个呢?”
“你要的呀,我用眉笔抄下来的。勃尔赫泽、宋凯、楚九英、黄永元,这四个人狼狈为奸……”
正说到这儿,丝竹之声悠然而止,众舞女逶逦退场。
“你自己看吧。”
苏易烟丢下这一句,匆匆跑到场中,在马扎坐稳,拨动琴弦,先唱一曲《春闺怨》。
“薄命儿心肠较软,道声去也泪涟涟。这些时攒下春闺怨,离恨天。几度,前休见月儿圆。”
一曲终了,掌声如雷,姜承却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对着纸的字字句句,如醉如痴。
“东行山脉以南大旱,白狼旗主勃尔赫泽举荐左都御史宋凯、执笔太监楚九英往赈之。至丹中,宋凯、楚九英伙同五城兵马指挥黄永元,购粮三十万石,霉米三十万石,交相掺杂,支分各城。”
姜承原已认定系列鬼符案的主谋是高山候格根夫,可这份记录,却将矛头指向了白狼旗主勃尔赫泽!宋凯、楚九英与黄永元合谋,从赈灾中渔利,而勃尔赫泽正是幕后最大的黑手。
若说勃尔赫泽唯恐劣迹败露,杀人灭口,于情于理都并不相悖,而且勃尔赫泽和格根夫曾一同负责皇陵的营建,他要想了解陵内构造,实在易如反掌。
果真如此,这件案子便相当棘手了,勃尔赫泽不但手握重兵,而且在整个阿卑朝廷也有着极高的威信。
姜承长吁短叹,意懒心灰地望向场中。
苏易烟抱琴端坐,仍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从周围那一双双痴迷的眼神来看,她还是很受欢迎的。
这时一伙客人涌进来,个个步履歪斜,醉态百出,挤在门前的姑娘们慌忙躲开。
姑娘躲开,即说明眼生,姜承立时警觉,趁厅内稍稍一肃的工夫,听他们呼吸平和,浑不似醉酒之徒,便敛起桌的纸,揉成一团。
伙计迎住这伙客人,为他们寻找空位,发现一楼大厅座无虚席,便将他们引向姜承,赔笑道:
“只剩这一张桌了,几位凑合着坐吧。”
姜承二话不说,起身欲走,却见杜如音大步流星地赶过来,打量众人一眼,问姜承道:
“什么事?”
姜承叫苦不迭,用眼角瞟着那群人,随口应道:
“没事。”
话音刚落,就见身侧二人猛地撩起下摆,拔出绑在腿的钢刀,迎头便砍。
杜如音木然呆立,一时竟毫无反应,姜承只得扣住她芳肩,另一只手左牵右引,迫使两把钢刀互撞,双双荡了开去。
与此同时,后面两把利刃相继砍中姜承高高扬起的胳膊,血花飞溅在杜如音脸,她这才如梦初醒,抱着姜承向旁一滚,拔剑将那二人刺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