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作冷静地看着裴一陆,只说了五个字:
知道回来了?
然后裴一陆就笑了,他笑得酸楚。
他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他错了,他只是拿爱情,去填补了他自以为空缺的亲情。
而事实上,他是被很多人爱着的,只是他们表达的方式与他的妻子不同。
明白了这个事实后,裴一陆反而开始同情裴意。
他知道,他与裴意的暗中较量,胜出者永远只可能是他。
裴意,虽然在裴家生活了二十多年,但他身上流的终究不是裴家的血。
裴一陆回家后,裴真人开始频繁地和裴一陆吃饭、谈心,他鲜少再为裴一陆的莽撞和天真大为光火,而只是佯装教训人的姿态,对他施以小小的惩罚。
裴真人甚至对裴一陆说起一些以往他缄口不言的太清门秘辛。
而现在,裴一陆要取的那样东西,就与一件秘辛息息相关。
在谈到这件秘辛本身前,裴真人给裴一陆讲了一个故事。
前朝启元七年,东海县有一名书生被诬入狱,他的一位青梅竹马的好友,是一名崇信仙法的秀才。
这名秀才,贿赂县令将他从狱中赎了出来。
出狱后的书生性情大变,对俗世的黑暗与陈腐心生怨恨,不愿再入仕为官。
他求秀才引他进入仙道,想借避世修行,来远离尘间的污浊。
秀才并不十分了解仙道,但也欣然应允,两人一同前往各地的仙家名山求仙问道。
然而,两人年岁已大,即使入了仙门,也被门派中一众年轻弟子有意无意地歧视。
而他们又并无特殊的天赋,得不到上位者的重视,于是,两人心灰意冷之下,决定离开这个门派,另寻出处。
他们先是想到了瀛洲岛。
传说,瀛洲位于东海之中,地广四千里,岛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高且千丈。
岛上奔泉如酒,味甘,又名之为玉醴泉,凡人饮之,数升辄醉,可令人长生。
待临近东海县时,书生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
那位熟人是一名渔夫,渔夫的妻子是书生的表姑妈,两人过节时偶尔也有走动。
渔夫常年在东海上作业,从未离开过东海县,书生疑惑地问他:
你从何处来?
我从蓬莱岛来。
何处是蓬莱岛?
蓬莱岛,东海之中,瀛洲之南,无名仙岛,奇哉妙哉,神哉怪哉。
书生还要问他,那个渔夫却已经飘飘摇摇地离开了。
他的朋友说渔夫疯了,书生也如此认为。
两人继续上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们乘上了前往瀛洲岛的渔船后,却发生了意外。
凶恶的船夫讹诈两人,抢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粮食与钱财,然后将他们丢入海中。
两人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料醒来,却躺在一座荒无人烟的海岛上。
竟是误打误撞地上了瀛洲岛?
他们欣喜若狂,脱掉被打湿的衣物,□□如同海鸟一般,在岛上奔跑、翻滚,直至夕阳西下。
然而,不到三天,他们却失落地发现,瀛洲岛的传说实是一场幻梦,神芝、仙草是杂草、野草,千丈玉石只是一块灰岩,而所谓的玉醴泉,也只是一口普通的泉水。
巨大的失落使他们丧失意志,状若鬼魅,他们开始凿挖岛心的灰岩,企图从中窥到一丝玉石的光芒。
这种无意义的凿挖持续了五六天,就在第七天时,他们竟从岩石中挖出了一只笔!
一只彤管的毛笔!
崭新、干净,如同刚刚从工匠手中取出,还带着工坊的木头香气。
他们坚信,这是瀛洲仙岛对他们冥冥中的馈赠。
他们拿着笔,蘸满红砂石磨出的汁水,将他们对瀛洲岛所有的幻想一一写下。
第二天,醒来的两人惊奇地发现,他们写下的幻想,竟一一成了真!
一夜之间长生不老的两人,像终于得到了心仪玩具的幼童,嚎哭了整整一天。
他们回到大陆上,意外得知,他们所获得的毛笔,可能是传说中的那只仙笔青莲。
而他们所去的岛,也不是瀛洲,而是还未被命名过的一座孤岛。
这时,他们想起了那个渔夫,想到了蓬莱两字。
从此,茫茫的东海上,又多了一座仙岛蓬莱。
听完这个故事,裴一陆问裴真人:“为什么要给岛起名蓬莱?”
裴真人道:“仙家典籍记载的仙岛中,只有一座蓬莱那时尚未为世人发现,因此便起了此名。”
裴真人告诉裴一陆,太清门的祖师爷曾是蓬莱宗的弟子之一。
蓬莱宗在百年前的突然消失,不是发生了天灾,而是人祸。
蓬莱宗几百修士,半日内被人屠杀殆尽。
而他的祖师恰好离岛返乡,于是逃过一劫。
裴一陆问裴真人:“是谁屠杀的蓬莱宗?”
裴真人叹了口气,过了一会,他道:
“是青莲笔屠杀的蓬莱宗。”
而如今,若非前来寻找北逃的鲛人,裴一陆来找寻青莲笔的时间,也许还会迟一些。
在这个荒废院落中间的屋子中,供奉着两位开山祖师的画像。
这两位开山祖师,被画成所有名人肖像里都有的崇高而伟岸的形象,那些曾经的落魄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一点也找不到。
他们二人踏着瓣瓣盛放的巨大青莲,御风而行,一副神仙气象。
画卷已经古老泛黄,裴一陆没再多看。
破除了许多道机关后,他从画像下取出了一个尘封的黑色檀木长盒。
盒子很长,几乎有他一臂的长短,这长度让他感觉有些异样,但他的紧张与激动让他暂时忽略了这种不和谐。
他用法诀快速地清理了一遍檀木盒表面的灰尘与污垢,然后,他就缓缓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中,铺放着一块青色的丝绸,铺满了整个盒子的底部。
青色丝绸上,还能看见它被某个重物长期压着而留下的深色痕迹,然而,盒子中空无一物。
裴一陆吃了一惊,刚才的紧张和激动瞬间被惊讶与疑惑代替。
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个盒子,然后,就发现了它的奇怪之处。
这块青色丝绸上的深色压痕太长太宽,远远超出了一只笔所能压出的大小,即使是作画用的大号毛笔,也不会有这么宽。
心念电转之间,他忽然觉得,这个压痕多么像一柄状似毛笔但异于普通毛笔大小的东西留下的!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青莲笔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对它的想象仅停留在“彤管毛笔”四个字上。
如今看来,这青莲笔的造型,似乎和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可现下最恐怖的是,它竟然失窃了,被捷足先登了。
裴一陆再次反复打量着那个盒子,慢慢地,他有了一个想法。
他感到,这个盒子不像是装一只笔用的,而像是……
一柄拂尘。
太清门内的几位长老都有拂尘,平时不用时,他们就会将拂尘收在一个指定的长盒中保存。
那种长盒的造型很有特点,是专为道人的拂尘而制作的。
而道人们拂尘的长度,一般都是在模数制下已定了的。
他现在手中的这个黑色盒子,像是比一般的装拂尘的盒子要再长一些。
就这样,联想到拂尘,他又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几年前,他上瀛洲岛造访他的朋友张田田时的情景。
那时,张田田和他聊过之后,就为他引见了瀛洲岛的静安道人。
静安道人在修真界闻名已久,他早年在三清山论道大会上的赫赫战绩几乎是为所有后来的年轻修士所津津乐道的。
他早年时,一直用着一柄削铁如泥的金色飞剑,就在他离开三清门没多久,他就改换了一只红褐色长柄的飞羽拂尘。
飞羽拂尘的毛是晶莹雪亮的,总是在空中轻轻地浮动着,显得轻盈而灵动。
飞羽拂尘也因此得名。
裴一陆有幸在那次张田田为他的引见中看到了那柄飞羽拂尘。
他那时很紧张,面对修真界卓绝的大师,没有一个年轻人会不紧张,也因此,静安道人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印象里,就包括了那柄拂尘。
静安道人的飞羽拂尘比一般的拂尘要长一些。
修真之人所用的拂尘大部分就已比俗世之人所用的要长,而静安道人的拂尘,加上其端头上的装饰,更是比之大部分修士的拂尘长出两三寸。
看着面前空空的盒子,裴一陆无法抑制地想到静安道人的那柄拂尘。
静安道人离开三清门,是前朝贞隆三年的事,那时距今有五十多年了。
而蓬莱宗的覆灭,也似乎恰好是贞隆年间的事,然而具体是贞隆哪一年,裴一陆就记不太清了。
裴一陆下意识地不愿把静安道人往坏处想,但那个最坏的结果还是悄悄在他心中滑过。
他按捺下那个可怕的想法,收起黑色的檀木盒,慢慢飞出了宫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