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了我们两个名字。
慕皇后与李维。
我不解,慕皇后我还能懂,她是最仁慈宽厚的一国之母,陛下尊重的妻子。可李维我就不懂了,首先,他是父亲的政敌,怎么会救父亲;再者,圣旨已下,他一个臣子,如何扭转乾坤。
我如实问了父亲。
父亲苦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似是仰慕,似是嫉妒,又似是怀念。他对我说:“若是别人,便是爹爹平日那些挚交好友爹爹还不敢求。一则他们没那个本事,二则墙倒众人推,爹爹不就是被身边的人害的。而李维,爹爹虽素日与他交恶,但他得圣上亲睐不是没有缘故的。他与旁人不同,虽然有手段,有学识,能屈能伸,最重要的是,他仍旧保持着自己的底线与原则。说来惭愧,爹爹确实谋了一些私利,但其中大部分是被人构陷的,罪不至死。李维知道了会出手的,只要他出手,又有皇后一旁劝阻,这事就稳了。”
我跟母亲告别了父亲,母亲回府之后就回房写信去了,我知道她在写信给外祖母,史侯府的老太君,原来疼爱她的祖母,通过她,才有可能触及那位九重宫阙里的皇后娘娘。
而我则在思量父亲的话,我是有些怀疑的。干净正直而没有背景的人难爬的高,因为大家族之间往往互相联姻,便是陛下要动,也要思忖思村,毕竟底下的土地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局,有的后果他会不想看到的。
为官之人若想走的长远,首先要巴结百年的勋贵世家,最好是有一层姻亲关系在里头。若是如父亲所讲的那人,还守着自己那可笑的底线,怎么死的怕都不知道。
官场上这些人啊,一个个虚伪极了!为了青史留名,那些一把年纪的御史大夫巴不得撞死在金銮殿上,把千古美名留给自己,却把骂名,尽数堆在那个自己本该用一生效忠的孤家寡人身上。
但我还是想办法去见了李维,纵使我有求于他,纵使民间百姓对他都极为爱重,但我,就是无法发自心底尊重他,大概是因为我听父亲痛骂了他几年老贼吧!
我带着破斧成舟的勇气来的,又哪有办不成的事,毕竟我可是甄敏和楚远的女儿。
见到他时,我是不修边幅,匍匐在地的;他是白玉无瑕,高高在上的。
我头也不敢抬,趴跪在地上,向他阐明身份与来意。他见我不肯起来,索性静静的听完,然后说了一声:“我知道了,我确实查证过了。既是这样,楚小姐暂且放心,烦请在这里等会儿,我进宫一趟,回来给你答复。”
就是这样平和的声音,轻得仿佛带了一分安慰,没有奚落,没有怀疑,甚至没有犹豫。明明我已经是罪臣之女,是阶下囚,他却一样以礼相待。
在他从我身边过去的那一瞬间,我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挺拔的身姿,年轻俊美的面容,看起来三十不到,哪里又是父亲口中的“老贼”。
我暗自啐了父亲一口,他怕是嫉妒人家比他好看,还比他年轻有为吧!我只是这样简单的想着。
我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太阳从天上落到了地下,我一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李维回来。他健步进来把我扶到椅上,看着我笑道:“成了,还多亏了皇后娘娘出手相助。”
又是这样的话语,不邀功,不说自己如何辛苦,明明连鬓角都汗湿了,却只说皇后娘娘帮了忙。
大概我那时的目光过于炽热,头发又过于散乱,他被我盯得发毛,尴尬的咳了一声,抬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夸赞道:“真是羡慕你父亲,他那么糟心,却生出你这么乖巧聪慧又勇敢的女儿,大概得益于你的母亲吧!讲真,我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这次帮他还是应为你的勇敢,你爹爹应当以你为傲。”
那时我被他按得抬不起头,但我感觉头顶那只手是烫的,我的脸更加灼热。我来不及细想,只是暗恨自己两天未洗的发。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人,这张脸了。
他见我没说话,继续道:“陛下已经知道你父亲受了些冤枉,加之他也确有些政绩,但左右的确是谋了私,又在气头上,还是将他贬为边境小县的县令。”
又是这样的话语,明明冒着危险的是他啊,却好像还是我受了委屈一样。
这样的温柔,他凭什么啊?凭什么只把自己当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凭什么如此温声软语的哄着她?即使只有这一刻,可怎么不让人上瘾呢?要知道,我还有两年就要及笄了,就可以嫁人了…
我在也忍不住内心的思绪翻涌,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知道,这个人,是对了!
我猛然抬头看着他,眼中蓄满泪水,看到那双漂亮的眼中映出了我的泪颜,我又哭又笑,在他的疑惑中,夺门而出。跑到一半,又突然想起我那优雅大方的母亲,原来我半点没得她的真传。我停下脚步,又猛地冲回去,迎着那人温和微笑的脸,颤抖地跪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转身跑了。
陛下朝令夕改,大概自己也不好意思,便没有宣旨,只派那太监带了口谕。
太监的话一落,那尖细的嗓音在众人耳中仿佛成了天籁,一时府内欢声震天。而我早就知晓这旨意,想起自己丢失的那颗心,泪水却落了下来。
那太监仿佛反射性的看我一眼,别人哭喊时我微笑,别人大笑时我落泪,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轻轻叹口气,大概是觉得我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父亲回来了,看着仿佛一下子苍老许多的他,几个姨娘娇声叫唤着,用帕子擦着泪,恨不得扑上去抱着他哭。但看着站在前面岿然不动的母亲,又生生止住了。
母亲定定的看着他,似是终于认命一般,叹了口气,俯身,向他行了个福礼。
母亲一直都知道,父亲是个要强的男人,一路踩着刀尖走来,他需要的永远不会是无聊的泪水,而是一双扶起他佝偻背脊的纤纤玉手。
我们就要启程了,母亲让六个姨娘自己决定去留,她们都看了父亲一眼,似乎是怕伤到他一样,小心翼翼的挪着身子,要走的人母亲将为数不多的体己银子分了分。最终,只留下了一个资历老的和一个年轻的。
资历老的母亲理解,毕竟已经人老珠黄了,可那个年轻的母亲却问了她,她不住的磕着头,好像生怕母亲赶她走,她说,她只想一辈子服侍母亲。她说的是母亲,而不是爹爹。
离开的那四个每个口中都喊着不得已,朝着父亲母亲不停的磕头,离开时却一个比一个快,而且只有一个人带走了自己的儿子,其余三人将往日里小心看护,生怕母亲抢走的孩子弃如敝履,不顾孩子的哭闹,甩开手,逃也似得离开了。
父亲脸色都没变一下,她们太过高看自己了,不过是妾而已,他从未放在心中。
最后我们一行人,父亲和母亲,两个姨娘,加我一共八个孩子,一起离开了这个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帝都。
离开那天,侯府派人送了一包银子来,祖父已经过世了,现在袭爵的是舅舅,他让人给父亲带话,说他期待楚尚书东山再起的那一天,父亲只是轻轻的点头,可我看见了他眼里燎原的火焰,我知道,掌握过权柄的人轻易走不出来。
父亲的一些好友也送了些盘缠过来,父亲一一笑着谢过,收了。
最后是那位了,他的帮助原是父亲意料之外,我忍不住想,大概,也许,是因为我吧!父亲叹了一口气,似是终于认输一样,掏出了怀中的一个册子,递给了来送银钱的他的小厮。
我知道那是什么,父亲没有什么瞒过我,那是父亲的“宝贝”,里面有许多官员的把柄,是这些年来父亲制胜的法宝。那一刻,我知道,对于那位李姓郎君,父亲是彻底服输了。
我们告别了帝都,而我,果然没看到院子里桃花盛开的景象。
阳春三月,万物都是生机勃发,我们匆忙地赶着路,我看见河流对面有人家娶亲。
不知是谁在奏着乐曲,随着春风飘过了河流。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逃之夭夭,有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