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离打炮戏开锣仅一日。依着规矩，师父带了章筱萱和方筱晖等几个得意弟子前往天谈大戏台走场。灯光开启时，仿佛黑夜中骤然转去白昼，灼目的光明中透出走向万丈荣光的兴奋，高低三层巨大的舞台，章筱萱顿时惊愕住。这才是赫赫有名的天谈大舞台。

前天他来过，主事儿的只带他走马观花，并没有开启全场的照明，更没有此刻眼前惊心动魄的震撼。这就是师父常对他提及的传说国内第一大舞台，这里捧红了多少梨园名角儿，多少人毕生的追求就是能一朝登上天谈唱上一出戏以慰平生。仿佛一切真如大梦一场。

“吴老板呀，左某在这天谈不多不少也供职十一载，什么角儿没见过。老话说得好，‘上天谈，必成名角’……”

“那是，左经理您提携。”吴艳秋不动声色地应酬，目光环视规模气派壮观的大戏台。远非他所熟悉的北平三庆园、广德楼、庆和园那些老戏园子规模所能比拟。立在台上，望着三千多池座，满台满池星河灿烂的灯光，倒叫人突发曹孟德横槊赋诗的豪情。

“可是，这不能操之过急。您看，离明儿大戏开锣还不到一天，这票才卖出去不到三成。您看看这……这到时候稀稀拉拉的一层都坐不满。唉！”左经理叹气道。

仿佛一瓢冷水兜头淋下，章筱萱心头一寒，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动之余是后怕。平日他们师兄弟行船走码头圈场子唱戏，最大的场面不过卖座儿三百。这是十倍大的场子，而他这一步只走了几天。

师父似看出了他的神色的变化，轻轻拍拍他后安慰。

左经理继续感慨：“成名也得有这听戏的捧不是？您六合班在大戏台这种地方还没积攒下观众缘儿，这不得温火煲汤慢慢来？南少也是，一时兴起。若依高老板的主意，您挑几个不错的孩子陪了小章老板先搭了高老板的班子慢慢来，总有您日后六合班独撑天谈的那一日……”

“左经理，您可别喊我小章老板，当不起，叫我筱萱吧，或者和师父一样叫我草儿。”章筱萱接话说，左经理叹口气，心想这会儿子你认怂啦？可没想章筱萱继续道：“左经理，我们不怕，筱萱当年跑码头唱戏的时候，台下只一个观众我们也唱，好好地唱，就这么一点点儿唱起来的。”他说得极为认真自信，竟让左经理无言以对，心想这孩子看着机灵，怎么就长个榆木疙瘩脑袋呢？

忽然，眼前一片漆黑，满台满座的灯骤然灭掉。

“怎么回事？谁拉闸了？”左经理对楼上厉喝一声，不过瞬间，那灿亮若白昼的灯光如调皮眨眼般又恢复了。章筱萱顺了左经理的目光望去，见一个背影一晃离去，好熟悉的身影。他的心怦怦乱跳，难道是他一直在暗处？

左经理见多说无益，这些土豹不懂初入梨园大世界不知厉害，急得摇头：“也罢，我也是，仁至义尽，该提点的都说了。若逢了平日，卖不足三成票亏本，我们是要回场退票的。这可上可下的，才奏请了我们那位摸不到脾性的少东家，囫囵的过了。你们自求多福，明儿个好好唱吧。”

出了天谈，章筱萱从所未有的满心压力。左经理的话敲了警钟，即便有老太太和南少保他登上这万人瞩目的天谈大戏台，若披上龙袍演不像太子，那他和六合班就没有了下次。

立在天谈大戏台门口，回首望着大幅的海报，戏单上他“小水仙儿”章筱萱的名字，都似催命的锣鼓《急急风》紧逼他不得喘息。

包车过来，他打开车门，扶师父上车，自己要跻身上去时，师父问：“跟我干嘛去？”

“回去您给我说戏呀。”章筱萱纳罕地望着师父。

吴艳秋揉揉露着青皮的头笑了：“我好不容易进趟城，去约几个朋友吃酒。你回戏船吧。明儿的戏各自准备，那是各自的修行。去吧。”

“可总得合一下这戏……”章筱萱话未说完，见师父推开他手笑骂一句：“我看你这不是合计着合戏，是两天没盯着你练功，皮子痒了。”

章筱萱一个愣神儿的功夫，师父带上车门，马车扬长而去。跟包儿的傻高个儿毛旦将一包豆包布包裹的点心塞给他，蹿上车扒着车沿站对他嚷：“师母嘱咐你早些歇着。”

章筱萱反有些失落，平日里天大的事有师父作主，心里踏实。逢了场面大戏，师父反是信任他，不愿提前同他合戏的，默契和信任就在此。平日晨起帮师父带小师弟们练功吊嗓，偶尔被师父寻个借口打上几刀劈，他都深知那不是他功夫上有误，而是师父处处提醒他努力用功罢了。

憨胖探探头，赶来平板马车拉他回去，提醒他：“小章老板，咱们好待也是天谈大舞台的角儿了，这来来往往的乘了这板车坐骑，让人笑掉大牙不是？”

章筱萱手中折扇敲他脑袋，才跃上车，喇叭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眼前。

下来青衣短衫小平头的少年他认得，阿彪。

“小章老板，上车吧。南少吩咐的。您如今好歹也是秦氏天谈大戏台的角儿，这排场颜面都是秦氏的。”又敲敲车窗对司机吩咐，“红子，日后就你伺候小章老板了。”

然后扭头对章筱萱说：“车上那盒子，南少说，赔您的头面。您收好。”他那腔调并不友好。所以章筱萱也敌意地望他一眼问：“你们南少他人呢？”

“南少，日理万机，忙。没心思照看戏台满世界的花花草草的。”阿彪一挑拇指歪头蔑视道。

“那您忙，不劳他老人家挂记，明儿我们该怎么唱还怎么唱。您这洋车我还真坐不习惯，明儿见了。”章筱萱说罢抓起憨胖儿的臂一扬马鞭，“驾！”的一声，马车奔跑而去。

驾车的憨胖本是见到那新车伸出个舌头就没能咽回来，正瞪大了眼珠上下打量这车子，一不留神，被章筱萱狠拽一把，车子奔驰而去，他怔怔神一把抓住章筱萱急得捶车板：“草儿，你傻呀，新车，你怎么不要呀。咱师父都没舍得买洋车呢。”

章筱萱也不搭理他，看着身旁车上毛旦捎来的那包姐姐做的糕点，对憨胖吩咐：“才出来时，听码头上的兄弟说溶六爷伤了，在家卧病。我得了地址，咱们去看看他，顺便我把那天他撂下的钱还他。姐姐一再叮嘱我，雪中送炭的都是真正的朋友，得好好谢谢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