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的樱花在他眼里仿佛是破布一样。但他却从这樱花丛中,自江户时代以来,就不停盛开的向岛樱花中看到了他自己。
——《东京》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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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这一生究竟能够爱上几个人?
古时因为信息的闭塞和制度的阻碍而断开联系的情侣不计其数,且不去谈。哪怕是已经步入现代社会的日本,尤其是刚刚接触民主自由思想的大正时代期间,看上去人们都可以尽情释放荷尔蒙去追求爱情了。
可真正费尽全部气力去爱的,恐怕只有一个。
大正十年的一个春夜,芥川依旧在桌案前写作,不过此时他已经是毕业两年的教员,就职于海军机关学校,住所被安排在镰仓,正好与信子的本家在一块地方,当然了,这得排除两小时的车程。
他在年前已见过信子的家庭成员。他们都是和善的人,对他的态度不错,时常会邀请他前往家中吃饭,结婚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身在本所的芥川家人、连同他的生父在内都赞成他们的婚事,于是婚事便一道被定下。
另外,信子在出版社的工作十分顺利,前一阵子她从东京总社转到镰仓分社,正好可以和他一起上下班。芥川觉得再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了,不过高兴之余,总觉得有些失落。
可能因为第一次结婚,他总会担心缺什么,怎样都不能允许留下遗憾。
“樱花和大海,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得很美丽。”信子和他一起走在电车轨道旁的小路上,双手背在身后,笑着同他描绘不久后结婚的场面,“龙之介,要不然就过一场简单的婚礼?”
“结婚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啊,信子。”芥川无奈地牵起她的手,望着她的双眼说道,“女孩子难道不都喜欢穿得漂漂亮亮去参加婚礼么?”眼神中不自觉地带着一点困惑。
“婚礼的意义在于证明,不过不是确认已有的幸福,而是为了保证从那一天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会过得像那一天那么的开心,这就是举行仪式的原因。”信子不在意地笑了笑,拉着他往前走。
困惑啊,消散了。
宽阔的海平线在轨道线旁展开,阳光落在了街道上,鸟儿在空中鸣叫着远去,不知为什么,芥川也轻松地笑了起来。他伸手理了理未来妻子的衣领,低下头,如同小鸟啄食似的,他用唇飞快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今天乘了大半天的车,结果坐过了站,抱歉啊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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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芥川和信子的婚礼如期举行。
幸运的是,三月底四月初正是樱花盛开的日子,没有风吹雨打,每一天都是好天气。当一缕缕明媚的日光落下之时,花瓣从枝头被微风吹拂而起,重重叠叠地在镰仓上空飞舞。路边深绿的树木高高屹立,电车于其间驶过,被那漫天的樱花点缀得柔美无比。
在远道而来的亲友的祝福下,信子正式成为他的妻子。芥川记不分明那一天自己的心情到底有多复杂,可能忐忑和激动并存,但那些莫名的情绪在他见到信子之后渐渐退去。
她穿着白无垢,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他的脑子里只有那抹身影。
婚前,芥川写了一封想要交给妻子的信。他在信中涂抹了很久,不知道从何写起,对于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没有半点头绪。他知道自己不是赚大钱的那种人,甚至可以说,信子在嫁给他之后便再也不能过上富裕无忧的生活。
但是信子从来都不在乎这些。
“如果这些都不在乎的话,那就请嫁给我吧,我会将你当成除了母亲之外的生命中最宝贵的女人。”他最后念出这句,信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赶紧把信塞到衣襟里,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
她像孩子一样握住他的手,含着泪笑道:“谢谢你,龙之介。”该说谢谢的是他才对,他芥川这辈子的好运气就叫做信子了。芥川弓下腰,笨拙地拭去她越来越多的眼泪。她好似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忙用衣袖捂住脸,“啊抱歉,失礼了……”
其他的亲友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芥川无言地看着她。记忆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慢慢地晕染开来,他回到了刚开始遇见信子的那天。这么多年以来,以往的许多事情都已记不大清,可他却清楚地记得信子的面容。
她微微侧过脸,对他露出的笑意。她身后的玻璃窗外一闪而过的街道和被风吹起的樱花。桌上摆放的白手套。飘起的帽檐丝带。他听见了模糊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火车行径的声音,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咚。
咚咚咚。
那时候他正满二十岁。而如今,他,二十六岁的芥川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牵挂,再不是孤身一人。是了,信子是曾经令他迷茫不已、甚至一度厌憎过其丑恶的世界赐予自己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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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在一起时,芥川体会到了信子的生活理念。
她所说的简单并不只是口头提提而已,信子对于昂贵的东西并没有强烈的渴望,她带来的香水瓶子被完好地放在了柜子中。他们会在夜里跑到海边吹风,或者干脆趴在房间里,一个看书,一个写书。
他喜欢这种生活,随意又安静——只有在这里,他的心便有了寄托。不久后,信子怀孕了。不过糟糕的是,她同时也患上了厌食症,但除了不喜欢乖乖吃饭,信子也没什么其他反常。看着她渐渐瘦下来,芥川很忧心。
在老师夏目过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难受了。
芥川坐在椅子上,烦躁地抓着头发。孩子在吸收信子原本就不多的营养,这是可以明确的事实,任何孩子在出生前都通过脐带获得赖以生存的那些物质,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从母亲肚子里降生的。
但信子的身体状况的确正在变差。
灯光下,看着信子躺在榻榻米上浅浅睡去,看着她露出在被褥外的白净面容如此安详,仿佛已经死去了似的,芥川不安极了。他甚至一度想过,如果要让信子受苦受难才能为他生下孩子的话,那么他宁可不要。
尽管这念头很自私,并且对正在和怀孕期对抗的妻子太过不公平,芥川还是一头陷入了低潮。他数着日子等到临产期的前一周,更是连睡也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醒来时便见到信子梳理着他的短发。
“吵醒你了?”她抿起唇笑了笑。
他睡眼惺忪,闻言便摇摇头,问道:“累了么?”
信子不语,只是一直凝视着他的双眼。芥川被她的眼神怔了片刻,一下便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忽然有了一种真切的极为不祥的预感。
“龙之介,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她低头感叹道,敛下的双眸在灯光下盈盈生光,再次抬起头时,她的面容重新焕发了生机,“嘛,这算是生命的延续么?”
芥川支吾着应答。他撇开目光,不想让自己的消极影响到信子。
“你不开心,对么?”信子的声音轻轻地传来。
“不,绝没有的事。”他回过头坚决地说,对上她的眼眸,“我只是担心你会吃不消,母亲说怀孕对女人来说很累,而且……”他的语速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