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就是一个乐天派。入学当天,即使到澡堂去,我仍然带着校帽,穿着裤裙。我看见映在街上窗户玻璃的自己,笑着轻松对着他点头。
——《回忆》太宰治
*
“信子小姐,今日的蜜饯就摆在小桌上,如果还有需要的话就叫我的名字,我就在走廊上清理灯盏。”
“好的,谢谢你。”
“那您请继续吧。”
女佣说着低身退下,轻轻关上了门,信子便伸出手重新将唱针转到黑胶盘上,唱片机缓缓运作起来,悠扬的乐曲声随之响起,流水般淌满了整个屋子。她吐了口气,将手渐渐抬起。
“系统,请问我可以选择‘Skip’模式么?”
“不可以哦,信子小姐。”
“诶……好吧。”
信子有点悲伤。
这两日,她下课后便在房间里忙着练习舞步,因为音乐老师将她安排在学校舞会上那支开场舞的前排,如果跳不好就会从一众女生中脱颖而出,成为视线聚集的焦点,所以她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敷衍了事。
信子不是跳舞的料,幸好香取信子先前学习过一段时间的芭蕾,尽管后来因为呼吸疾病而中途放弃跳舞,但基础却非常扎实,信子一仰首,紧跟着手臂就会自然地挥起来,然后微微踮起脚,干净漂亮地完成了一个原地转身。
呼——她站稳。
一闭上眼睛,就会有一种随时会摔倒的轻飘感……很可怕。
信子只能静下心,慢慢地对着音乐练了许多遍,这才克服了害怕跌倒的恐惧感,找到了一些掌控身体动作的窍门。
“这不是很不错么?”信子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已经逝去的香取信子说,“继续保持,只要不出意外的话就可以过关了,不过还得努力练习啊,我可不想拖累你啊。”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女佣到房里来提醒下楼用餐,信子便关掉了唱片机,房间又一次彻底安静下来。她理了理衣袖,跟着女佣一道往外走去。走到一楼时,她碰见了刚从后院跑来的太宰,视线将将对上,还没等她说什么,对方就扭过头,把整个身子背过去,不想叫她看见。
那急匆匆的姿势好像有人惹了他不痛快。
不过,大概也不是这个理。
因为信子发现,太宰最近总在偷偷看她,用餐时候如此,上下学时候也是如此,他表现得实在太明显,在她回过头时便匆忙别过脸,生怕她看不见他满脸的惊慌似的,脚下生风,跑得快要飞起来,颇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小动物。
所以她觉得,太宰或许想要和她说些什么,不过出于什么不知名的原因才憋在腮帮子里。信子问了许多回数,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反而会招致两人之间突然的沉默,几次下来,她便也不问了。
真想说,那么总有一天会说的。
信子安静地在他身边落座,像往常一样将双手放在腿上,等待佣人上菜。而太宰则直勾勾地盯着地板,坚决不看她,顺便偷偷地往旁边挪了挪,看那样子,是打定主意要和她划清界限了。
单方面保持这样的状态,到底还要多久呢?
周六得空,家中长辈都外出去城里,次日才会归来,太宰又跑去和佣人们玩,信子没有练舞,本想和他说说话,却被他神色仓皇地撇在后院的树下,后来天色越来越阴沉,竟渐渐下起了小雨。
信子坐在小箱子上,远远地看着院落中心的人四散,冷风吹来,依旧没有挪开步子。
她在寻找太宰的身影。
这个角落十分隐蔽,原本就慌张的佣人自然见不到这边正在受冷的信子。她穿着单薄的和衣,脑子混混沌沌,想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隐约间,她喘不上气,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将小瓶子送到了她的鼻前。
她听见了太宰无措的声音。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信子想说“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是她自己要呆在那里的,可她连呼吸都困难,更别说开口了。她只好躲在太宰的伞下,把他的外衣扯下来盖在自己身上,眼睛一闭。
然后便是太宰的事儿了,他赶紧扶起她,叫其他的佣人一起将她送回主宅,大人小孩乱成一片。大概是及时吃了药,她在后半夜倒没有发热,急喘的症状好了很多。
夜里依稀的灯光下,她半睡半醒,看见了太宰伏在她的床边,皱着眉头哭泣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在她的面前流露出那叫做难过的情绪,连睡着都在哭。窗外,狂风暴雨骤然而至,着实让人害怕,太宰在梦中也不由瑟缩起来。
细胳膊细腿的孩子,自然抵御不住冷风。
信子叹了口气,把被角掀开,轻轻地罩住了他的身子,只露出他一个小小的脑袋,这样就不会害怕了吧。她的目光拂过小灯、壁橱、屏风,最后略带迟滞地落在太宰的一小半侧脸上。
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梦里,信子又见到了那个男人。他穿着过季的和服躺在走廊上,雪下得那么大,寒风呼啸地刮过结着冰凌的枝头,他却如同死了似的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她走近了些,就见他半睁着眼睛,没有生的气息,仿佛世间的悲哀都融进了那双黑眼睛里。
他在大雪中静默无语,好似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最适合离开这个世界的、无人会在意的时机。可如果等不到的话,那就只剩下寂寞了,他无能为力让自己带着风雪死去。
风雪很冷,一个人更冷。
信子在他的身边坐下,陪他等待日出雪化,只是一个梦的时光已经过去,那些雪还没有完全化完,她便醒了,第一眼就是男人小时候的面容——这是稚气未脱、眼中还有一点生气的太宰先生。
信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红着脸,犹犹豫豫地盯着她,眼光闪烁不定,说不出是害羞还是紧张。信子先他一步说道:“早安,修治君。”话音刚落,他急忙站起身,细软的发丝垂落在面上,脸庞尤带着两道睡觉时压出的红印。
“我先去洗漱了等会儿见!”飞快地说完以后扭头就跑,吓了正推门进来的女佣一跳。她应该非常惊讶于本该在自己房间乖乖睡觉的太宰竟然神奇地出现在这里。
女佣一时语塞:“修治少爷,您怎么……”
面对此情此景,太宰也不知说什么。他故作镇定地解释:“没什么,我就是来看看信子的,对了,我祖母来了么?”
女佣还没来得及开口,老人中气十足的喝声就从楼下传来:“阿治,你给我下来!”气势汹汹,刚回来便是来找他算账来的。
太宰大觉不妙地叹了一声,却还得认命地从女佣的身旁钻过,接受祖母一大早的训斥。只听蹬蹬的脚步声远去,随之而来的是诸如“脚步太重了,一点都不像样”、“把信子留在后院是怎么回事”、“越来越荒唐了你这孩子”此类的责骂。
等到信子下楼时,太宰耷拉着脑袋坐在祖母身前,正摊开手掌心被竹条笞打。他侧着身子对向她,眼眶红红,但没有哭,因为那是昨天晚上他哭了一顿以后留下的痕迹。
祖母见到信子便停下管教,面色缓和许多,问她:“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信子笑了笑:“没什么大事,幸好修治君昨天及时把我带了回来。”
眼光一瞥,那边太宰趁祖母没注意就悄悄收回了手,紧闭着嘴唇把通红的掌心藏在衣袖里,搓啊搓,见此,信子便朝他微微笑了下。吹了夜里的凉风又淋了雨,她的面色较平时苍白许多,但笑容依旧温和。
太宰呆呆地看着她,双眼亮亮的。
“没有出事最好不过,但保不准万一。这本就是阿治调皮所致,你受了苦,不用替他说好话了,我得替他父亲好好管教一下他,不然他总有一天会闯出祸端,难不成还想连累整个津岛家不成?”祖母一甩竹条,又让太宰伸出手挨打。
太宰不知想通了什么,闻言,没有任何反抗地将手递过去,低着头的模样安静极了。信子从那略显昏暗的角落中所能看见的,便是他瘦弱的身子,脖颈和脊背自然弯曲,有点可怜。
这时,几个表亲的姊妹从楼上下来,见到太宰还在被祖母教训,一脸习以为常地撇开视线,见到信子站在一旁就笑着朝她打招呼,左右将她围拢,要带她一起去饭厅吃早餐。
信子一顿早餐吃得索然无味,也许是因为病症刚刚过去,胃口变得不太好。等了一会儿,太宰没有过来用餐,女佣就来将点心盛在盘子里送到他房间里,信子路过他的房门前,低身把写好的纸条放在地上,然后敲了敲门。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便轻轻地走开了。
*
“给修治君:周三舞会,可以邀请你作为我的舞伴么?——信子写。”
太宰垂着眼趴在桌上,对着纸条看了好一会儿,在确认没有把字看漏以后,郑重其事地拿起笔,拿出了期末考试写作文的那般耐心,最终端端正正地在那行小字底下的空白处写下了“可以”。
写罢,他合上笔盖,举起纸条,眯着眼睛欣赏了片刻,忽的那一点小小的墨迹偏偏刺眼极了,迫使他迟疑起来。
可仅仅就写这么两个字,会不会显得他满不在乎呢?就像被热情地问到要不要吃三文鱼,虽然心里不喜欢也不愿意,但还是嬉皮笑脸,嘴里冷淡地回了两个字,“可以”,可以是个多么随便的词啊。
他从来没有被别人邀请过做些什么,向来都是他去邀请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