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一棵树么,有什么好哭的?”小弟应该见到了他在窗帘后哭,所以特地在吃饭前提了一下。果然,母亲顺着小弟的视线发现了他眼眶红红,也问道:“这是怎么了,阿治?”
他摸着后脑,瞪了一眼小弟,然后低头顺溜地随口撒谎:“只是看到了书上一段描写,觉得很难过而已。”
其中一个姐姐立马捂着嘴笑起来:“我们阿治还是个孩子呢,看书也能把自己看哭,以后可怎么办啊?”
嘿嘿。
他干笑,然后低头一口口将饭送到嘴里,机械地咀嚼、咽下。如此重复着动作,在那个略显昏暗的饭厅里消化食物。偶尔抬起头,他见到佣人从走廊上一闪而过,手上托着一个碗。
药的气味远远地飘了过来。
祖母间断的咳嗽声传遍整个主宅,哪怕是夜晚去小解,他也可以清晰听见耳边传来祖母含着一口痰的咒骂,一切的一切都几乎成为他在那时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他心想,那已经不是他那个大半生都追求旧式贵族所谓得体的祖母了。
她或许被某种不知名的怪物控制了身心。
晚饭后,他一个人跑到后院玩剑玉,有一个路过的女佣对他好心提醒:“如果修治少爷课业不忙就去那里和老夫人说说话嘛,她一个人可寂寞哩,昨天念叨要去镰仓看她的朋友,今天又想去找人打牌。”
他点头:“好,我会去的。”
接着,他扭头就跑到了主宅楼上,就看了半本书的功夫,没想到下楼时就被告知祖母病逝的消息。这时候国小高年级的小弟已经成熟了很多,懂得死亡是什么,刚现身就冲到了祖母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围不缺哭的人。
唯独他没有哭,眼角残留的湿意是为了那棵苹果树。
死亡就是再也醒不来,很多人还没来得及和这个世界挥别就匆匆闭上眼,但对祖母来说,她终于从那个控制她的怪物爪牙中解脱出来了。他闭上眼,似乎感觉到了被一层层黑暗裹住的处境。
很安心。
他合拢了掌心。
那是继那年父亲去世后的再一次,他对死亡有了如此热烈的情感。
院子里洁白的苹果花扑扑的竞相随风吹入房间,他想,这便是祖母所说的没用的玩意儿来为她送行了,那场景是多么的难以忘怀,如同在下一场雨,雨丝是柔软无力的,充满清纯的诱惑力。
来自四面八方的细碎哭声在耳边放大,伴随着雨声,一下子热闹起来。
即便如此,当那些花被仆佣笤帚扫入畚箕时,他还是感到了一丝丝的、冷风拂面的寂寞。就算再漂亮的东西,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他才会懊丧。
如果没有活过就好了——那美丽不会诞生,更不会灭亡。
在祖母去世的那一天,刚上高中不久后的他有了一个隐秘的可怕念头。当然,将自杀付诸于实践其实只缺一个时机,就像烧开水一般,等到气泡咕噜噜地顶起锅盖的那一刻,他就一次性服下了药。
尽管没有成功。
反而被家里人当做了异类,并且很快,他就会被他们当做耻辱了。他大概可以预见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没有人会记得他存在过的痕迹。共产主义类的理论,让他彻底否定了自己。
一个没有自己的人,怎样才能活下去?
*
信子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认真地注视着对方,目光从他湿漉漉的发顶,到他闪躲的双眼,再到他紧抿的唇,最后停留在他泛红的眼眶,信子无奈地笑了笑。她掏出手帕擦去了他脸庞的水珠。她眼中的青年算不上健壮,只不过中等还偏瘦的身材,面目看着比以前成熟得多,可心性却依旧像个孩子。
需要被一而再再而三肯定的心情,已经从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来了。
“因为我喜欢阿治啊。”她轻声说,用确定的目光和语气告诉他,“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所以才会总是想,如果我有健康的身体,是不是可以和阿治一起去看山上日出呢?”
“为什么……”
“因为只有在阿治的眼中,我才看见了真正的自己。阿治带着我爬上树的那次,让我第一次成为了那个自己。那时候我便想,可能,又或者说肯定,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带我看到不一样风景的人,只有身边的这一个人吧。虽然这个人有时并不坦率,看不见自己的可爱之处,还总是喜欢咬着牙说没关系、没关系。”
太宰出神地回望她。
“但这就是香取信子喜欢津岛修治的原因,以上。”
信子微微笑了笑,没有涂口红的唇恢复了本色,有些苍白,但依旧如樱花的浅粉。太宰紧紧地盯着她,似乎忘记了羞赧,单纯出于探究性的心理而观察她,许久之后,信子见他别过脸。
太宰的声音顺着一阵风飘过来。
“姑且,试试看吧。”
*
“太宰治的初次承诺,达成。”
“果然是一发直球呢,信子小姐,Good J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