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一切平息之后二人才走了出来,直到现在俞幼清的脑子都是嗡嗡的,刚才的一切都太过骇人,她只记得王珏干燥的手掌因为紧张渗出细汗的触感。她扶着桌面缓了半晌,缓过了久蹲后的腿麻和眼黑,立马拔腿向楼上奶奶的卧室跑。
俞幼清一路跌跌撞撞,经过了担心地看着她的下人,经过了瑟瑟发抖吓得够呛的小丫头们,家里电话响个不停,幼清一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她跑上二楼推开奶奶的房门,看到眼前的景象后才呼出一口气来。
奶奶只是受了些惊吓,正由文嫂扶着起身。
幼清快步上前抱住奶奶将头埋在老人的肩膀,兄长不争气的怒、轰炸突如其来惧、担忧长辈的惊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瞬间宣泄出来,这个有些佝偻的怀抱永远是她安放一颗无助的心的地方。
俞贺氏轻拍着女孩的背,她感受到冰凉眼泪浸过早春渐薄的衣料滚烫了她老去干涸的皮肤,但她对女孩的爱从不曾干涸。
“好了好了,小蛮不怕了,奶奶没事,敌人也走了。”
老太太揽着女孩靠坐回床头一直保持着轻缓的频率拍着她安抚她,直到幼清的情绪平复下来。这时外面的天已经泛起了蓝,是入夜前最后的透亮,深沉的蓝蕴进云层,把白日里蓄集的光抖落一些,这时的天最是透明,模糊之中仿佛能看到每个人、每件物上面泛着不真实的光。
“天都黑了,奶奶饿了,小蛮陪奶奶吃晚饭好不好?”
女孩终于从埋首的肩膀中抬头,她胡乱地抹着一团糟的脸蛋上的眼泪还有些哽咽,只管点头,“嗯…”
俞贺氏让幼清去洗把脸在吃饭,她由文嫂扶着先去看看家里人有没有事,于是幼清擦了把脸才一个人出了房门,她还有些恍惚准备去露台上透口气。
明明天快黑了却还可以看得这样真切。
对岸黑烟冲天,近处有衣服被冲击得只剩几条挂在孩子张皇地四望,他的视线里没有熟悉可靠的身影,他开始张口嚎啕,满脸的黑灰被眼泪生生冲出一条路径来勉强能看清下面白皙的脸蛋,泪水和着苦涩的灰掉进口中,这是他的一生尝到的第一份苦。
昔日繁攘的沿江大街被炸出一个个大窟窿,前一秒还在欢声笑语或者急急而行的人们就被掩在了倒塌的楼房和路面之下。无助的人们互相搭手替嚎哭的孩子从废墟中刨除亲人,老迈的父母绝望地合上子女的眼,无家可归的人得到一床流浪生涯中最渴望的草席裹住残缺的尸身。
燃烧弹把黑夜拖住了,红彤彤的红光映照着每一张惶恐的脸,不是烛的热烈、灯笼的喜庆而是血一样可怖的红光。最近的一处就炸裂在江岸码头,遮盖货物的布被燎燃,一张接一张蔓延散开,熊熊不尽。粉质充盈的货舱在火的作用下二次爆开,正在扑火的工人来不及躲闪瞬间被爆炸产生的波吞噬。
俞幼清从来没觉得战争离自己这么近过,是这样真实的在上演。从前她从报纸上读来同胞的流离,从熟人口中听来好友经历的壮烈,而此时残肢断臂就在眼前。
真实往往带来最大的触动,她以往为同胞的苦痛动容,她慷慨解囊,为此奔走,她感念义无反顾的川中子弟,学识告诉她同样应该全力支持密友奔赴战场,她为莫小寒骄傲,但她还是有怨还是不解,毕竟人心生来就是偏的。
此时她才知道正发生着大小战争的地方远比还算得上安宁的后方残酷,金钱不能肉白骨生腐肉,子弹和炸药不能够仅用物资的支持去抵挡,子弹和炸药能摧毁繁荣。
任河风吹得身上发凉幼清才缓步下楼。
以往她恨不得两步并作一步走地跳下级级楼梯,现下只有使劲攥住扶手才能勉强支撑着身体向下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