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莲子一把推开他们,冲到程立雪面前。他面前地上躺着的正是慧达禅师。
大半胡须烧得焦黑,一只手臂血肉模糊。慧达禅师用仅存的一只完好的手拉住程立雪的衣袖。微微转头,接触到苏莲子极度惊惧悲伤的目光:
“师父……对你有愧……莲,你要好好的。”
“师父,师父。”苏莲子跪下来,低声唤他,生怕惊动了他加重伤势,可又实在不能不唤。
慧达禅师的瞳孔骤然紧缩,鹰爪一般瘦骨嶙峋的手拼命想要拉近程立雪,可也只是徒劳地在衣襟上颤动着。
程立雪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靠近他说:“禅师放心——”
“你!答应了我,万万不可负她……不然……我……我……”慧达禅师的声音忽然提高,又一下子跌落到最衰弱的低谷,他的眼睛却蓦地爆出血丝,想要挤出眼球一般拼死盯着对方。
话音已经中断,续上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沉默,但他拱起的手指和睁大的眼睛还死死地支撑着最后一刻的形状。
“师父——”苏莲子摇了摇头,上前握住慧达禅师的脉息。
死亡的脉息,这是她第一次握到,却在这片刻无比清楚地知道了它。
无声无息,逝如沉渊。
无色声香味触法。
怎么就,没有了呢?她的无所不能的师父。
尸体还带着火场里灼烧过的炙热和疼痛,苏莲子握住那只尚且完好的大手,温热的气息还和从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可是当她再打量起这个最熟悉的长者。触目所及,是血红的烧坏的血肉,焦灼的毛发和皮肤。
“师父,师父,师父!”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不敢触碰,不敢遮盖,不敢抚摸。只能任涕泗横流。
程立雪的声音在耳边聒噪着,掺杂着风声和远处的呼喊声,让人无暇顾及:“慧达禅师是为了救我被火柱砸中,这才重伤不治而亡。我答应了禅师,一定会照顾你。”
一个想法忽然击中了她,她抬起泪痕纵横的脸,问:
“师父从不与人结仇,放火的人是要杀你?”
“是。”程立雪面带惭色。
“你为什么要来藏书阁?”
“我和孟参军有约,在此议事。”
苏莲子想起了第一次在藏书阁遇到他们的情形:
“你们不是第一次在此议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秋天。”
“哪些人知道你们在此?不对!”苏莲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既是相约,孟参军呢?”
“他没来。”程立雪有些黯然,“此处说话不方便。我也不知为何他竟然失约,正要回去问他。此地之事,在今天之前知道的人并不多,我定会找出行凶之人。”
“我和你同去。”苏莲子坚定地看着他,眼神灼灼。
“我理解你的心情,苏姑娘。”程立雪破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只是慧达禅师的身后事——”
苏莲子经他提醒,才恨自己竟然被愤恨冲昏头脑,忘了此事,于是强忍悲痛说:“我会先送师父下葬,再去追查此事。”
“也好。此事蹊跷之处甚多,我即刻便回姑苏城,恕不能送别慧达禅师了。”程立雪道。
苏莲子倒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妥,作别程立雪,她疲惫地坐倒在师父身边。没有人再温和地叫她“苏莲子”,没有人再愤怒地叫她“智莲”,没有人再罚她抄经,没有人再向她絮叨。
只是因为,天地之间少了一个人,她却仿佛丢失了十几年的光阴。
今日出城上山,连番奔波。没有人问她累吗,没有人劝她歇息。
“师父!”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不再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