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河岸,晚风扶柳,长枝招展飘摇,暮色摇着一江水,将河心的几座建筑映得如梦遥远虚幻。精巧的小竹楼如众星拱月环绕着河正中雕栏玉砌的杨烟楼,杨烟楼上燃起烟火,五彩火光绽放,升至半空又落下,惊起地面无数欢声笑语。
芸娘斜倚在竹栏上,手中握了一把色彩鲜艳的月季,青葱玉指拔下一片片娇艳欲滴的花瓣,手腕轻扭出栏杆,花瓣和着一声长叹随风而去。
“他来,他不来,他来……”
“他不来!你把京都的花拔秃了他都不会来!”棠满与她隔了屏风,本想赏景,却被一声声哀怨的叹息扰得静不下心,她掀开珠帘,见芸娘恍若未闻,横手抢了她手中的花束,却被花刺扎地手疼:“娘哟,扎手!”
她松开手,月季摔在地上,乱散开去。
“啊!”芸娘惊叫了一声,弯下腰拾起,复排整齐了握在手心,用手背轻轻掸去灰尘:“乖女,这是你娘的命,能不能温柔点对它。”
“你倒是什么都敢应。”棠满心疼地吹着被扎得鲜血直流的手指,佯怒道:“叫你找的人你找到没?”
芸娘指间揉搓着血红的花瓣,闻言动作一滞:“这……”
花瓣间淡红的汁液染了指腹,胭脂似的颜色,芸娘轻抹了在手背,神色微变:“本来可以追上来着,但是在路上,救了个人,耽误了。”
棠满“哦”了一声,身子往栏杆上靠了靠,双手抱臂看着她:“救了谁?”
芸娘咬着唇,噤声许久,才道:“她像我。”
再抬眼时已是泪水涟涟。
棠满顿时头痛欲裂,她按着太阳穴,烦躁地别过眼:“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反正交代你的事情你做好了就是,不要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行不行,我又不吃这套。”
“好好好。”芸娘抬袖抹去眼泪,连声答应,擦完泪又觉得自己转变未免太快,着实有点好笑。
烟花声渐歇,杨烟楼外挂起星星点点的各色灯笼,只有巴掌大小,乐声在风中迷失,只能听见模糊的曲调,棠满朝着那边瞥了一眼,直起身子欲走。
行至楼梯前,她回看一眼站在原地埋头盯着那一束月季发呆的女人,迟疑片刻,道:“芸娘。”
“嗯?”芸娘猛然回神,谨慎地走上前,问:“怎么了?”
“就是想提醒你,不要吹太久风了。”棠满终究还是压下心里的话语,笑着伸出手去:“走吧,跟我去杨烟楼。”
“今天杨烟楼选花魁出来。”芸娘抓住她的手:“很吵的,你别去了。”
“不不不。”棠满打了个响指:“今天,是我收网的日子。”
“你总是喜欢搞这些。”芸娘放下遮挡的纱幔,缩回头有些不安:“杨烟楼的招牌迟早被你砸了。”
衣着光鲜的少女赤足走入,脚步轻快,手上端一盆冰,正朝外冒着冷气,雅间正中有一方小池,荷花亭亭其中,池边一方玉台,少女将冰搁在玉台上,向着棠满行了个礼后退出。
“京都可不缺杨烟楼。”棠满靠到椅背上,慢悠悠地剥着胡榛子:“再说了,这回可不是我主动要来的。”
“那是我请你来的?”芸娘几乎是从竹椅上跳下来,碎步走到玉台旁,从一个小碗里拈了鱼食,撒入池中。
金鱼摇着尾游来,聚在一起争相抢夺。
棠满瞪了她的背影一眼:“我抽你你信不信?”
纱幔被人掀开,齐安站在门口,担忧道:“阿棠,”
“七司的人跟过来了……”
“嗯。”棠满将瓷勺拨到一边去,就着碗喝了口莲子汤,才不疾不徐道:“七司那个,不蠢,何况现在还多了两双什么都看的到的眼睛。”
她伸了个懒腰走向齐安,后者退到一旁,将纱幔挂到银钩上。
二楼是专为贵客设的雅间,挑的都是上好的视角,一睹优伶的歌舞风采。
她倚着柱子,垂眸看着楼下。
石砌的高台,占了一楼的十分之五六,轻烟缭绕,灯火朦胧,更添一种天上云间的缥缈感。
丝竹管弦从屏风后传出,轻柔舒缓,撩拨人心。
“在哪呢?七司的。”棠满从袖中掏出一把胡榛子,利落地剥着。
齐安道:“台东南,有四个。”
“……看不清楚。”棠满扫了一圈:“陆幽光呢。”
“在你对面。”
棠满手中的胡榛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她错愕地朝着齐安说的方向看去。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在竹栏上往楼下看,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男子收回目光,鹰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没有杀意,可却锐利得令人畏惧,再加上浓眉虬髯,更显出一种不易靠近的气场。
“滚下来!老娘的栏杆要塌了!”棠满还未缕清思绪,就听着芸娘跨前一步,急急地吼了一嗓子。
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有种要与人拼命的气势。
男子脸色一僵,从竹栏上默默翻了回去,抛起一个小果子扔入嘴中,隐到柱子后面去了。
棠满扯住他的袖子,刚欲开口,却听得楼下鼓声阵阵。
芸娘秀眉一挑,心中疑惑脱口而出:“怎么会是她?”
这鼓声,曾名动京都,甚至可以说杨烟楼便是靠这鼓在京都立下足来的。
更确切的说——
是靠这击鼓的人。
楼下人声渐沸。
朔方踢了踢魏阿楚:“乖乖!你看那是谁?”
魏阿楚正四处张望,寻找可疑的人物,被朔方这结结实实的一脚踢得火起,转头骂道:“你有病吧!”
朔方掰着他的头,硬是让他朝向了舞台。
建鼓立于舞台正中,四只黄玉雕的凤凰绕着鼓座,一张大鼓由手指粗细的竹木穿心而过,竖插其上。
魏阿楚知道这鼓代表了什么。
魏阿楚来京都的那年,正是杨烟楼风头最盛的那一年,因那容颜倾城的鼓上舞者。
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可据说见过她容颜舞姿的人,无不拜倒在她裙下。
以至于她消失之后,京都无人敢再跳鼓上舞,无论怎样出色的舞者效仿,都只能是东施效颦。
魏阿楚没见过,可他总觉得若一个人活在别人的口舌之上,经久不褪色,那一定是被夸张渲染了的。
他今日见到了,却明白原来语言比现实要苍白的多。
鹅黄色纱衣的少女单足立在竹木的顶端,那样细的竹木,她却能踩在上面纹丝不动,可见舞技之高,身量之轻巧。
她缓缓睁开双眼,杏仁般的眸子里秋水潋滟,直望进看客的欲望里去。
魏阿楚看呆过去,竟连嘴也合不拢了。
周围看客无不是他这般模样。
少女腕挡在唇前,吃吃的笑了两声,鼓棒在手中转了个圈,然后那只虚点在空中的腿划出优美弧线,举过头顶,腰软若无骨地弯下,靠近鼓,轻轻地击打着鼓。
这一声似乎是信号,紧接着半透明的白色轻纱就从四面垂下,挡住了绝美容颜,引起一片唏嘘。
可鼓声渐渐急促起来,那道窈窕曼妙的身影投在白纱上,时隐时现,偶尔鼓棒带起白纱,窥得片刻清晰容颜,更让人欲罢不能。
美,简直美到了极致。
棠满瞥见对面有道身影翻过栏杆,落在舞台中央。
人落地之后,女子发出清脆的笑声来。
刚刚坐在栏杆上的那个壮汉,抛起个果子,掷向女子。
女子向后倒去,避过了那颗果子,在即将着地时借力鼓棒,一手支撑自己起身,一手掷出鼓棒,减缓了果子的速度,使其不至于穿破白纱。
她动作柔和,却异常迅速准确。
棠满双手搭上栏杆,眼里溢满笑意:“对嘛,这才是合格的表演。”
二楼今日只开放了这一间,所以只有芸娘和棠满看得清台上的状况。
这一场,分明是生死决战,而喝彩声也许将会在血溅白纱时才戛然而止。
女子五指在鼓棒上有节奏地轮流点过,然后握紧,眼中杀意涌动。
可两人杀气皆不外露,壮汉手中甚至没有武器,赤手空拳地与女子搏斗,女子鼓棒使得游刃有余,并不落下风,却也不占优势。
芸娘却没有看戏的心情,只盯着鼓棒,点、挑、挡、收。
!!!
刺——
那壮汉刚破一招,却见女子鼓棒一旋,落到另一只手上,动作太快来不及挡,便打算硬抗。
可那鼓棒中却被刺出一柄利刃来,划过壮汉的肩膀,温热的液体溅上白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