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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州动荡三万年来,沧海桑田,王朝更迭,自远古洪荒中孕育出的神灵们一个一个化入归墟,诸神佳话渐渐失传。

世间灵修风气延续几百年,兴盛衰落无数轮,时光荏苒,渐渐的世人只知修道的门派世家,再无人不辞万里寻神奉神求法问道了。

如今大家还能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的就只剩每年祭神大典和曾在大典上惊鸿一瞥的远古之神了。越是道法高深的灵修,越是对诸神一类的话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譬如风神眉眼冷漠衣袍诡异,悲喜面具遮半边;

云神最显年轻亲和,喜桃花色面纱,一双眼眸如水醉人;

鬼神行迹飘忽不定,烟雾遮面,只一袭血色长袍一条黑鞭来无影去无踪。

自然也有颇具争议的:

譬如月神,有人形容她人面桃花肤白胜雪,气质娴静,也有人说她泼辣张扬,会挽长弓;

譬如水神,传说他现世时着青衣斗笠,闲散安逸,也有人说他长袍佩剑,悲天悯人;

譬如妖神,携一把二十四骨血玉桐油伞,有人称其是妖娆邪魅的女子,乃为祸人间的恶魔;有人称其风流儒雅的青年,是侠肝义胆的神尊………

最具争议的神祇,是掌天下林木花草的木神。

他是迄今为止从未露面,只存在于世人遐想中的神祇,世间关于他的传言林林总总,有说青年,有说老者,有说孩童与少女,有高有矮,有俊有丑……甚至很多修仙者怀疑其是否存在。

排场最大且最不给面子,当属他。

凡间每年五月初五的祭神大典能称得上是世人花费心血最多的盛会,旨在拜谒天地众神,祈求庇佑。九州各国的灵修们需提前半年商定一风水圣地集聚修为,四月过半开始做法布阵,祭典前一夜以灵力醇厚之人热血启阵,献祭牺牲与心念之神的象征物,才可能将所念之神的一缕神格吸引过来,请月神时献千年古墓中的月光石,请云神用沾染帝王气的流云锦,请妖神时献祭了狐族妖丹……

然天有不测风云,神明终究给人世带来了灾祸。典籍记载,曾有一年,妖神现身覃国,降灾祸于人间。九州邪祟四起,妖魔横行,众世家仙修联手花费近一年时间才平息祸乱。期间,各国皇城草木数月内尽数枯死,各地飞蝗虫灾不绝,世人极恐,众修士降妖除魔之余,再办祭神大典,以沉水檀木为献,祭请木神。

此次典礼不但集聚了众国修士,平民、官僚甚至皇族也参与其中,规模可谓浩荡至极,被各国记载入史册。可九州千百万人等了三天三夜木神未曾露面。各门派世家紧急商谈数日,一致认为,世人定是做了大不敬之事得罪了木神,引得木神震怒,不肯相助。于是人间植树造林之风大肆兴起,朝堂之上一片退耕还林之声,王都及大小城池设神木观,建房修庙限制木材,木工制品限制流通,伐木砍柴的农人数目锐减,造纸行甚至也被迫整改,赎罪运动经久不息………

这场运动正式发起于九州各国负责监管灵修事宜的皇家修士们。

但凡有皇族背景的运动,总是轰轰烈烈,在九州大地上,在历史长河里,留下绵延不绝的痕迹。

这场平息神怒的运动持续了很久,灾害逐渐平息的同时,逐渐暴露了从皇宫内到地方官府的各种腐败专权,百姓们怨声载道,各路心怀鬼胎之辈蠢蠢欲动。就在各国暗流汹涌之际,九州忽而刮起传言,说神木之怒,妖魔祸世,皆起于祭典。

于是,各国国主聚集一处,紧急商议五日,大家一直认为祭神大典耗时费力不说,且几百年来只有寥寥数位近乎得道的灵修才可亲眼看到真神尊容,如今是否真有神尊存在也不好说。各国王室中本就无神论者居多,又担心修仙者借此机会壮大势力称霸一方,遂决定禁止修仙者举办祭神大典,并暗中遏制灵修风气。

此事引得四海九州仙门修士一片哗然,纷纷抗议:祭祀之典传承百年,岂能一个理由说禁就禁了?损伤极大的是五国中监管本国仙门事宜的皇家道观,上有王命取消祭典,遏制灵修之风,下有各大世家门派因此嫉恨或觊觎其尊位,作妖不断。时间久了,诸国国观于世人眼中威严尽失,尤其是覃国国观,已暗中成为仙门世家的笑柄。观中人心涣散,长老们各自闭关清修,修士们整日无所事事,有的跟着闭关,有的另寻去处,有的干脆混吃等死,国观从此一蹶不振。

(二)

九州东荒之地横亘着几座无名雪山。

雪山极高,自半山腰雪线以上全部被笼罩在厚重流云中,皑皑白雪与滔滔云海水乳交融,辨不清是云堆积成山形还是雪浪自山头倾泻于空中。雪山巅峰破云海而出,袒露于苍茫穹顶之下,似寂静无垠的汪洋中浮起的一座座孤岛。

在其中一座孤岛上,生长着一棵雪松。自洪荒伊始,它在那苦寒之地静静扎根生长,从幼苗到成材,不知经历几番垂死挣扎。极端恶劣的环境非但没有让它枯死,反而使得它异常顽强,汲取天地日月一切可取之精华,久而久之,它便有了灵性,有了意识。

在这足够壮美雄浑也足够荒凉寂寥的世界里,它看见的第一个会动的东西,是一个玄色的剪影,剪影下是一片绯红色圆形的东西,像轻薄的叶片托住雪水似的托住那影子。一绯一玄两种颜色相配,尽显诡异阴郁的美感。

那剪影轻盈掠过滚滚云海,朝着它奔来。

待离近看,它发现这个玄色影子是个裹着玄色布衣,披散栗棕色长发的“人”。

曾有一只高山鹫在它枝头歇脚时告诉过他,人同走兽一般长了四肢,后肢站立与行走,前肢极灵活,能做任何事。人躯干无皮毛御寒,一般裹着布料。与鸟类不同,男人的颜色较单一,女人却总像雄雀一样色彩明艳。

它不知何为女人男人,一身玄色,这应该是个男人。可那人满身风尘,似赶了极远极远的路。他脚下踩着的东西似云霞般鲜艳,极轻极薄,似红枫叶片,却十分结实稳妥。这个人停驻在它所在的孤岛上,一双漆黑的眼睛上下打量它。它被那双眼睛注视着,那双眼里似盛满夜空星子似的流光溢彩,可它竟觉出那目光中的沉重压抑。

这个人将叶片似的东西小心的收了起来,轻轻地放在它的根部。随后,他轻轻拍了拍它的躯干,轻声道:“第一次见你时,你才不过与我一般高。一晃数百年,连你也长成参天好木。”说着,抬手扫去它枝条上的雪,又淡淡一笑:“可惜这次,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回到此处看你。”

它安静的听着,枝叶微微颤动,应和着。

那人倚靠在它脚边,望着遥远的地方,浅浅笑了一下,似回忆着什么。它这才发现,那人玄衣上湿答答的,有浓重的铁锈腥味。

“小松树,这许多年可有人陪你说说话?”

它默不作声。

他拍了拍它的躯干,轻声道:

“陪我聊一聊吧。只这一次。”

雪山之巅,寂静终年,唯今日松下,响起喃喃低语。

“……入世这些年,我竟时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究竟应做些什么。他们说的不错,一脚踏入红尘中,是非对错便分不清白。”

“我曾以为,为人为神,皆要恪守本心,遵循万物规矩,如此便可承天地之大道,守己身之责任……可如今才知道,所谓天道哪有如此简单?‘’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小雪松,你不曾有名字吧。”

它摇动了一下枝叶:不曾有过。

“我曾经也没有。”他眨了眨眼睛,“就是在这里,我遇到一位知己,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忽然,他声音低了下去,极慢、极认真地说:

“我如今才明白,繁华三千世界中,能得一人,共度余生,无波无澜,岁月悠远,该是何其有幸。可惜太迟了……”

他阖上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良久,他缓缓的,一字一字呢喃:

“兄长,若青浔有来生……”

他闭着眼极淡的笑了一下,话音戛然而止。

有来生如何呢?它静静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而就在此时,天色昏暗下来,它脚下的那片绯色叶片似的东西忽然直立起身,全身迅速爬满妖艳诡异的暗红纹路,缭绕着阴气直冲云海扎了下去。一瞬间,山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似要将它连根拔起。

它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惧意。

这叶片是一个极坏极邪的东西,它想。

玄衣之人脸上神色看不到慌张,只浮现出一层疲惫。他先抬起手臂,五指张开隔空做一个抓的手势,将那绯红叶片困住,极力挣扎扭动的红色叶片渐渐变了形状,融化似的成了一团黑红二色交融的雾气,挣脱他的掌控,于诡谲云海间迅速蔓延开,魔气冲天,大有遮蔽日月之势。

缠斗间,他不忘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安抚它因不安而剧烈颤抖的枝干,手心里的温度仿佛有一股强大沉稳的力量,让它渐渐安静下来。

它抖了抖枝叶。

他冲它笑了一下,似流星般短暂而灿烂。接着,他转过头,注视着黑红色的雾气眸光渐冷,双手交叠在额间,眉心处突然窜出无数赤红光焰制成一硕大的网,将那弥散的黑气强力压制于网中,遏住扩散的趋势。

接着,他腾空而起,竟将全身不惜一切地燃烧起来,化作一团赤色的光焰跃入那网中。焰火熊熊暴涨,黑雾被这流光烈焰无情吞噬,渐渐势弱,云海缓缓浮现出原本的洁白无瑕,日月星辰重新散发出光辉。黑雾在光焰网中逐渐缩小,最终蜷成最初的叶片的模样,光焰依旧不退,执着的勒入叶片中,将黑雾牢牢锁紧。

直到黑雾消失,叶片中一缕光焰飞出,化出人形来。仍是一身玄衣,一头微卷的栗棕色长发,手里拿着那令它心悸的绯色“叶片”。

似乎是它的错觉,那人一身铁锈气息更重了。

“……化魔愈加频繁,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他看着手中物,一脸凝重。这时,远处神域与鬼域交界之地顷刻雷电交加,一阵山崩地裂之声传来。

“看来已经没时间了。也罢。”

他叹了一口气,催动念力,一道金色的东西流星般自他额间窜出,同时他将手中“叶片”抛向云海深处,它这才注意到,在那里隐隐也有冲天的黑雾。

额间流星徐徐向黑雾方向飞去,没入云海那一瞬间,整片云头金光大盛,云浪翻涌,劲风呼啸,惊得蛟龙吟啸,仙禽四散。而黑雾剧烈翻腾了几下,很快便消散尽了。天地很快归于平静。

那是个什么东西,威力如此巨大?

它感慨的望着这人,心想,这是神尊吧,绝对的强大。

他望着黑雾消散的地方,喃喃说道:“楌青浔啊,你居然亲手毁了你最珍贵的东西。你真没用!”

接着他转过头,注视它的瞳仁泛着妖冶的暗红:“我知道你已有意识,离化形之日不远。若你某一日,于南海神域见到一身素衣白袍的神尊……”

远处天际,更多更密集的闷雷炸开,天地变色,他语气依旧平静,却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烦请告诉他,妖神酿成大祸,无力回天,连累炽影入魔。愧疚难当。往后岁月,愿各自安好。若得来生,青浔……再去讨兄长亲手做的一把伞来。”

他拍了拍它的躯干,“就这些吧。你可记住了?”

它犹豫了一下,晃了晃叶片。第一次听到有活物对它说这么多,还要记住,它觉得有些压力。

他笑了笑,继而面向云海正襟危坐,指尖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号,郑重道:

“妖神楌青浔,以神之骨血祈愿——”

“愿草木之神,流芳隽永,顺遂长安,所遇皆良人。替吾相伴,护佑扶持……”

他顿了顿,轻声道:“身侧……再无我这般,闯祸成性的浪子。”

雪松这一生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自己生出意识的这一天,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证了一位远古神衹祭出自己三分元神镇压九州邪魔的壮举。

那人做完这一切,依旧安静伫立如松。只是神情有些恍惚。

他拍了拍衣袍上的土,回头看了它一眼,极淡地笑了一下:

“小松树,后会有期。”

星辰日月在苍穹静默,青紫色雷火在天际闪烁。面朝着晦暗诡谲的神域尽头,他在云海汹涌的波涛中大步向前,衣袂翩飞如振翅的苍鹰。

它目送他一路远去,消失在浩渺云烟中。

微风习来,它听见一首小调在风中悠扬回旋。

它不知他去往何方。只知自他离去后,神域与鬼域相接之地便不曾安宁,闪电与雷火永不停歇似的在云海尽头翻滚交错,将天际大片云团烧灼成阴郁诡谲的赤黄色。

很久以后,它再回忆起那一天,才明白云海中猎猎的玄衣与飞舞的长发,是妖神留给这世间最后的印象。

玄衣人离去的第七日黎明,它自睡意朦胧中醒来,发现脚边有一个人影。

一身素白衣袍,束起墨色长发,额间描一枚小巧玲珑的银杏叶——它尚不知美与丑,见到此人眉眼后却舍不得移开视线。

此人抬头望着它,神情清冷,浅色的眸中沉淀了无尽的落寞与苍凉。

“妖神来过此处吗?”他沉声问。

妖神?玄衣人口中的妖神?

“他玄衣,赤足,擎一把伞。”他露出一丝焦灼。

它抖了抖枝叶,示意点头,心想:原来玄衣人就是妖神。

“他,可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沉声问道。

妖神说过许多,也做过许多,可惜它费力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复述。许多话语它不理解,复述不来。

他仿佛懂它,不再询问,兀自将手掌贴在它的树干上,闭上双眼。

它明白他的意图,催动灵气,将它当日所见所闻于他眼前重现一遍。算是应承诺将妖神话语带到。

它明显感受到,抵在它身上的手在轻轻颤动,掌心全是薄汗。

这是什么情况?它有些懵了。

不多时,他睁开眼,目光投向极遥远的天边。那里是神域与幽冥的边界。那里正在上演雷火与电光的共舞。那里笼罩着灰黑赤黄与青紫色……

他贴着它的躯干,在妖神曾经坐过的地方静静坐下来,在猎猎的风中,沉寂成一座石像。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极轻:

“阿青。神无过往,又何谈来生。”

它听了,想到玄衣人说话时那淡淡的笑容,忽然有些替他难过。

他顿了顿,极慢地阖上眼睛:“来生……你想要来生么?”

风呼啸着卷走了那句几不可闻地呓语,它静静望着他,硬木壳下深处的某个位置忽然颤动一下。

扎根此地百年间,它时常孤独惆怅,可与眼前这人相比,微乎其微。

这个人的孤独,像是这渺茫云海一样,无边无际,厚重而绵长。就连心跳,都像是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