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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

覃历三十二年冬,覃皇崩,遗诏宣曰:三皇子胥,勤政爱民,人品贵重,深肖孤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继皇位……

正逢冬至,举国上下笼罩在一片阴云惨淡中。

繁华的王京街道上寒风夹杂着细雪,各路行人比肩接踵,挤满了道路与楼台,却无人发声。早已在此间列队驻守的卫兵整齐排布,如一条铁甲筑成的墙延伸向京城深处。从他们面前,走过四列庄严肃穆的人马,身披铠甲,手持火炮,面带悲怆,走过一大群着白衣戴黑绢的宫人侍卫,走过或骑马或行走的皇室宗亲与名士重臣,飘过满天飞舞着碎雪般的纸钱。

终于,数十名壮汉护着一龙纹马车出现在队伍后面,车帘大敞,车厢里躺着一口巨大而华丽的棺椁。策马行于棺椁之前的,是三名身穿黄金甲胄的武将。中间的武将头戴紫金冠,额前碎发一丝不苟的编起,俊朗的眉眼比那天空还阴沉。

街头巷尾无数人纷纷跪倒,亦真亦假的呜咽如滚滚浪花般于耳畔起伏跌宕。

“皇上!”

“皇上!”

不停有人呜咽着。

不停有人聚拢奔走。

众人战战兢兢的目光追随胶着的地方,不是那棺材,而且那头戴紫金冠的武将。

这正是冷氏王族的下一任君主,冷胥。

再过三日,丧期结束,他便是新一代帝王。

他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用眼角余光扫过伏在地上的人群,那是他的子民,是同他的过往与将来毫不相干、却全数压在他肩上的一条条生命。他们的脊梁从他的脚底掠过,在他的影子里穿行,在他似有若无聚焦的目光中紧张得颤抖。过往的伤痛瞬间变得微不足道,他从恍惚中渐渐地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高傲与热血沸腾。

“皇上啊……”

他听到人群中起伏跌宕的哀声叹息,心中冷笑。

真情流露也好,虚情假意也罢。

在朝堂王权这汪洋大海里,只有胜者才听得到为败者惋惜的叹气。

忽然,从哀嚎中微小却突兀的响起清脆一声:“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

这四个字如同拔了栓的□□。

瞬间,空气如冰封住一般凝固。

冷胥终于有了反应。他停下来,棺椁紧跟着停下来。这条横跨数条街望不到头的白色长龙缓缓停止运动。

这位身披铠甲的年轻嗣君微微偏头,眯起眼睛,犀利目光钢钉似的顺着脚下的人一个一个扎过去。

此时此刻,所有人面如死灰,紧紧贴在地上,无比希望自己是个死人,是颗石头,是空气,不会喘气不会说话,甚至根本不存在。

传说冷氏王族的这位储君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有人赞温和贤明,明辨忠奸,尽管不是正统的王室,威望却很高,有人暗道他觊觎王位,勾结权臣,狼子野心……但无论男女老少皆知他手底下有条恶犬,传说那是一位冷酷狠戾,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连先王都得避让三分。这位大人物暗夜里掀起的滔天的血光,恐怕令世界上任何人难以想象。

所有人近乎崩溃地等待着接下来的裁决……

冷胥收回目光仰起头,长呼吸一口气。

末了,他轻轻道了一句:“国师在哪。”

这四个字似乎有吸血的能量,他身边侍卫瞬间面色灰白下来,可动作比面色更快,只听一声嘶鸣,侍卫驾马飞窜出去。不一会儿,他回来道:

“禀陛下,国师已知晓此事,劝陛下无需忧心。”

冷胥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轻轻点头,□□骏马小心翼翼迈开步伐。

白色长龙缓缓向前移动。

一只乌鹊不知何处飞来,在人群上空盘旋。它俯瞰跪趴在地上的众人,突然一声长鸣俯冲下去,在一人头顶自爆而亡。

鲜血与羽毛顺着那人头顶流淌下来。那人眼珠发直,面色铁青,似魔怔一般,旁人发觉这就是刚才那个不要命且差点害死大家的货,越发远离他。

三日后,乱坟岗上自会多几十具尸体。

诸如此类的小插曲,冷胥丝毫不在意。相比这些年一路走来的腥风血雨,这只是一微不足道的坎,但戏得做足。

这时,他余光掠过了街边一处屋檐下,捕捉到一抹黑影。

他立刻将目光甩过去,只见一个人伫立在一处阁楼的阴影里,手里攥着一根细长的银锁链。锁链另一头连着自己身后的轿厢———

“冥差!”他刹那间反应过来,本能地想出手拔剑,那人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绞紧了银链,冷冷的冲他一笑。

瞬间,他感到周身阴冷刺骨,似浸在冰块中,全身都僵硬起来。同时,他冷静了下来。是,鬼差来了,国主才真正故去。他才能真正继承大统。

想到这,他全身渐渐放松下来,身上寒意渐渐褪去。再侧目一看,原来那人所在之地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影子?

一切像是他的幻觉。

净念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记忆中他鲜少做梦,可这一梦着实是又糟心又难醒。梦里从神域到凡尘,变换过几重身份,看过无数风景,亲历或旁观了许多纠缠不清的是非,悲欢离合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且真实得让人窒息。

以至于他挣扎着醒来后感觉自己魂魄像被碾碎后投了一次胎,睁着眼直挺挺躺了许久,看到一颗光溜溜的圆脑袋时惊得一阵晕眩,险些就要显露真身。

“不好玩。”那颗圆脑袋晃了晃。净念与他对视了许久,这是一个约五六岁的孩子,红坎肩红裤衩,一双大眼睛里的瞳仁黑亮黑亮,倒影着他有些扭曲的影子。

那影子,半面脸上覆着表情诡异的面具,另一半脸颜色与唇色同样苍白。

“你是谁,怎么躺在这?”那圆脑袋眨巴着眼睛问。

他立刻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在荒郊野外几个坟冢之间。他揉揉脑袋,逐渐想起来自己为何在这里,立刻将手中勾魂的链子一紧———

坏了!

这锁魂链居然断了!

他瞬间一个激灵,脑袋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莫慌,试试看能否唤几个魂灵来,一问便知。”

他垂眸念诀,手掌拍了拍土地。

鬼吏所修法术有限,可每一样都是鬼域世代相传的绝学,鲜有克招。譬如这招魂诀,传闻中乃幽冥之神独创,天地六合内无所禁忌,是历代鬼差的必修课。管你是人是妖是魔是神,但凡身死魂离,被召了就得乖乖前来。

可接连三次,没有一个魂灵来到他的面前。

果然是荒废了数年的坟冢。

他早该想到的,此魂乃国君之魂,所蕴精气至纯至盛,受无数宵小之徒垂涎已久。是他自己太大意了!

他心里头叫苦不迭。

今日差事本属于一年长的鬼吏,可那鬼前几日不知倒了什么霉偏偏招惹了仙门修士,上了仙门的诛邪榜,整日东躲西藏。而他又从未被仙门世家发现过身份,于是这差事只能落在他身上,却偏偏没告诉他要勾的是什么人的魂。平日里他仗着花样多手法利落,勾常人魂魄如囊中取物,根本不隐秘身形或乔装改扮。此番竟被人,况且是一国嗣君,逮了个正着!

他大脑瞬间空白。待回过神来,已拽着那可怜国主的魂魄狂奔了一个时辰,从王京直跑到魑魅岭里自己平日休憩地,才得以喘口气。可他一觉醒来,国主魂魄竟不见了!

看来无常鬼说的对,觉睡多了,并不是好事。

孩童一直蹲在旁边好奇的看着他,小手也学着他一下一下拍地,发出“啪啪”的闷响。

“你是谁家的娃娃?怎的到处乱跑,不知道此处有鬼作祟?”他心里头憋着气,索性盘腿坐起来,歪头似笑非笑看着这个孩童,等着他像从前那些吵闹的孩子一样一路尖叫,哭着跑远,再被鬼打墙捉回来,如此反复。直到累晕了或者吓出病来,他才停手,抹去他们的记忆,换上一段甜美的梦。

他心里有气或者兴致高时,常常就想捉弄人,尤其喜欢逗孩子。他承认,自己比较闲。

“有鬼么,鬼在哪里?”孩童脆生生的问道。

净念回过神,心说这个孩子不但顽皮,胆子真是不小。

“在这里呀……”净念凑近他,极邪魅地一笑。他从孩童漆黑瞳孔里看到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配上面具诡异的眉眼,十分满意。

不错,够震撼。

谁知孩童不仅没尖叫跑路,反而围着他看了一圈,伸出胖手从他衣领里捡起来一条蜈蚣:“你看,第三只。”

“什么第三只。”他看到蜈蚣的瞬间,声音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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