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还有一百五十到二百公里的路程,就剩最后一辆客车,座位已经满了。
要在以前,许其他们是不会走的,又晚又没有座位,且坐到家,也近十点。
可这次不一样,家对他们有着特殊的概念,特殊的温暖,有一种魔力的召唤。树叶最终还要落树底下。狗走千里吃屎,人闯万里归家。
这次比任何时候都想家,期待一个家,哪怕只有一间斗室,只要属于自己的那也是有意义的;比方说哪怕是加工组的小房子,足能暂避烦恼,可以像狗舔舐伤口一样,缓解内痛。
他们悲痛交集,饥渴疲惫。
车上的女乘务员说:“走吧,没座位不要紧,俺们有马扎子;几个钟头怕什么,很快就到家了!”
他们深邃的目光,在中型客车上流连地一望,连眉头都没皱,放开纵步就上了车。只有坐在车里,心是安定的,饥渴得以缓解,可以象狗卷曲着休息。
此时没有比家更需要的,好像那七万人民币与家的概念不在同个天平上;失去钱可以再挣,失去家就撅根了,就断了退路,就完了!
有家就有日后,就有哪怕是侥幸的心理,就有了东山再起的希望!
车外,除了灯光,一片黑暗。他们闭着眼,怕看别人。更怕让别人看到他们生与死同等渺茫的眼神。更清楚自己与普通乘客的人格相比,有霄壤之别……
从家里出发,豪情万丈,意气风发,揣着发财的梦,揣着浪漫,财色兼收的美梦。腰间有巨款,如手中之有粮,心中不慌的充实感;更有独占先机,等货拉回来,如梦初醒的围观的同行者,啧啧惊讶,惊羡得自愧不如!那些干活的妇女休想挑肥拣瘦,只能温驯地被喝三喝四……渴慕挂在架子上晾晒的鱿鱼,一片蔚为壮观。朝阳沐浴,一片洁白;夕阳晚照,一片桔黄。远远望去,层层叠叠,紫气缭绕……可是,现在呢——他们不敢想,一想身上就冒汗,手心里早就黏乎乎的。
倒霉啊,没有比他们更瞎眼的!没有比他们更嘚嗖的,还自诩为商人?简直玷污商人仁勇的内涵!他们埋着头,追悔自谴,不断抨击、鞭挞自己丑恶的灵魂。
到站了,下了车,杨富宝,王进凤头也没回,就走了。
杨福宝摸了一下腰间的钥匙,低声对王进凤说:“去我的加工组吧!”
王老板没和他们一块回来,而是坐火车直接回江西了。此翻回家的路费不够,还从王老板那儿周济了几百元。
看着杨、王二人走了,许其心里难受,愧对二位啊!要不是自己和小叶那个骚货打得火热,透风出去,她能联络同党?没有她的参与,能有今日的噩梦?如果我许其不寻枝摘叶,一身正气,和如兰好好过日子,能发生这种丑闻吗?
他耷着头,缓缓地从车站走到村东头……
他点一支烟,在寂静的村头蹲着,平抚痛彻的思绪……
夜的孤寂,空旷,正在挤压、滤干他脑子里的邪妄……也正在澄澈,收拢正常的思维……一只猫在墙跟蹑足而行,猛然叫了一声,从身后跑掉了。他想,我本是好意招他俩的,以前他俩有货也招呼我,本着赚钱的初衷,谁想到半路横生枝节,以致两手空空,丢钱败兴,追悔莫及……
他想到这笔钱,只有自己垫付没别的法子。财子死了,他的股已抽走,托子以农田为业。
他想到财子。
財子贪念、邪妄、亵渎梦中的初恋,而英年早逝!而我呢,同样虚荣,赌气,报复眼下自己的女人——如兰,而拈花惹草,一发不可收拾,致至此次巨亏!
小叶这个婊子,哪一点能同财子的梦中情人相比?更是无论哪一点也不如妻子如兰。轮长相输于如兰,论心底更不用说,不在同个等级上!如兰的弱骨柔情,小叶当汗颜一辈子!
当初仅仅为了猎奇尝新,为了宣泄愤懑与痛苦,才招惹那小狐狸精的;没想到上船容易下船难,被她死死缠住不放,可悲可悔呀!
他追悔,为什么不能同如兰好好过日子呢?
她只不过被王喜国这个畜生巧言令色,引诱,蒙蔽;况且一个弱女子哪能拗不过牛一样的男人,被迫委身事人,实则无奈。趁和谁比,若与她丈夫比,我这个丈夫就是徒有其壳罢了。要离婚的话,也得离几回了。想一想,一处处,一幕幕;拍拍胸脯,问问良心,哪一点能对得起如兰,对起丈夫、老公的称呼?
想到女儿红凤,更想不出哪件事替孩子打算过,关心过……如今,为如兰,为红凤,为这个家,为惨痛的教训,一定得振作,不能就此潦倒旷弛!
至此,留着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期冀;一股浪子回头的热血,一下子让他站起来——他不去加工组,要回自己的家。回到老婆如兰身边,温驯地,主动做出和好的姿态,慢慢地如兰会原谅自己,老公也就此忘掉妻子的过去,携手开启一个崭新的未来!到时候,再找机会兜露事实真相。
但,走着走着,转而一想,他又犯难了——
如兰是个十分重财的人,视钱如命,这是笔巨款呀,孩子楼房的价值啊!她能答应吗?
她曾因交公粮卖小麦,会计一时马虎大意,总共少算两角钱,她连午饭也不吃,顶着烈日去找!会计见汗涔涔的她,为美貌愿多青睐几眼,但不愿看因少给两角钱,她那愤愤不平的嗔容,忙欠身道歉……
还有一次,在国子上干零工,国子的媳妇巧云漏给五角钱,她逢人便说是有意为之;巧云只好找给她一元钱,这才作罢。每个人都有缺点,这就是如兰的缺陷!
他徘徊着,还是去加工组吧,今天晚上太晦气了;脸没洗,一天也没吃丁点儿饭,脸色一定像死人的遗容;如果回家,如兰一定会问怎么回事?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怎么讲?纸包不住火,就算不回答,那疑问就更大了!再者,他不想让家人看到他心如死灰的丑态。而到加工组去疗痛,可静静,避避风头再说……
他想到这,便迈开步子,向村北踽踽走去。
当走到加工组,一摸腰间,没有钥匙,钥匙不知哪去了?忽然想到,走那天交给他爹了。于是,只好原路折回,沮丧地又朝他爹家走去。
星星微明,象无数发光的珠子,散布于半空。静静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他爹的房子在他房子西面,隔了两条街。走到自家门口时,脚步格外轻,轻得能听到呼吸。
他想,都这般光景了,如兰肯定睡了。想想自己的荒唐,心里真比吃了砒霜都窝囊难受——有家不敢回,放着温暖的被窝不躺;放着娇妻柔情不享受,而偏去村外的荒凉的小屋;几天都没烧火了,炕冰冰凉怎么睡?烧吧,能怎么办?心里不禁一阵寒彻,悲戚涌上来。
走到他爹门口,轻轻转动门闩。虽然很轻,但夜静,声还是显得很响。连续两下,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二老是睡实了……夜深人静,何必惊动呢?
再说,多亏没醒,如果此时开了门,爹问起来咋说,货呢?为何放着近在眼前的自家不进而深夜捣老爹的门,偏去加工组睡呢?如果撒谎说货回来了,明天谎言即被戳穿,那将作何解释?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
抖出真相,二老受得了吗?
这些年,爹对钱,对粮食、对烧草抓得可紧了;抽点空不是组里就是田里、园里,收拾得恁利索;以前穷日子过怕了,积积攒攒,缝缝不漏,真正颗粒归仓,寸草上垛。如果洞晓丢失了巨款,就好比剜心,摘肝,戳他的眼珠子;眼里冒火,嘴里吐沫子,非挥老拳踢腿不可!这是好的,出过火,泄完憤,身体若能支撑,不跌倒,大不了三五个月不到组里,眼不见心不烦;即使逢面,脸一横,鼻孔不掉气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