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忙伸手去拉,死沉死沉的,脚还不停的捣地,并且长声放哭:
“我没法活了—我好心给她领米—她反赖我独吞她的米,我长几个嘴能辩过这个野货……劝她几句,她就出手伤人,推烂墙一样把我推倒……可伶我一把的年纪,还受媳妇的气,我不活了,我要找儿子评理……哎呀,老天爷呀-”
邻居箭似的目光,唰地攒射掩面而泣的如兰,纷纷摇头,象墙头上的衰草,无奈地叹气……
“哎呀,今大伙评评理呀……这个女人还了得吗?欺负自己的汉子就够受的,又来欺负我这个老公公,我们许家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祖宗啊,这个女人还有脸呆在许家吗,祖宗的脸让她丢尽了……哎哎呀,不孝的子孙啊,天杀的子孙啊…”还没说完,脑袋一偏,不动了,眼闭着,脸绷着,昏死一般……
屋里的人惊呆了,慌忙探头、呼唤、伸手,然后抬到炕上……
如兰的公婆擦着眼向两三位年老的邻居解释说:
“哎,都是死老头子不好,他领完米来家也不消停,又捅几盅烧酒,脸喝得紫猪肝一样,我不忍心他尽喝,就吩咐他去自留园薅菜,他不听,偏吩咐我去;哎,我的腰腿哪赶他去,等我回来,哎……,我若在家,兴许就没这档子事,怎么这么巧……”她又掏手绢擦泪,“这倒闹腾到么时为止……这哪像过日子你们说……”
屋里的邻居一阵忙乱,咚咚地跑出来,对着擦泪的她说:
“弄不好先找赤脚医生把脉吧,不省人事了……”
老婆一听瞳孔怔愣不动,眼烂烂地瞠着,忽然哭着,趿拉着鞋,不敢慢尽快地向屋子跑去,边跑边喊:“……老头子,你可别呀…”
许其回来了,一进他爹院子就听炕上他爹的哭喊声……一进西屋里,就看到他爹仰面躺在炕上,额上敷条白巾子,要死要活地嚎叫,手不停地捶炕,向儿子诉说“遭遇”……
儿子说:“妈,找赤脚医生看了吗?”
“我要找……”还没来及说,他妈的手早就被老头子捏住了……她的视线从儿子的脸转向边哼泣边擦鼻涕的老头子,生气地将手抽出来,瞪着他……可是娘俩哪里是他的对手,真真地看到躺着的人提高了颤抖的嗓音,悲酸地哭道:
“不找也罢,我这种人死掉算了……反正人早死晚死都一样,多活几天又有什么意思,受这个窝囊气还不如早点死了……邻居们都看到了,我说一句瞎话,天打五雷轰!儿子,你得给我做主,我丢不起这个人啊……”
许其一脸苦相,不停地抽烟,加上在外面喝了酒,脸象火烧云红一阵灰一阵……挺着累了,便拉个凳子坐着歇……
他爹又呜呜地哭……这时,就见他爹爬起来,伸直的两条老腿,屈着并拢在一起,坐直上身,脸朝窗外的院子,抬手拉开窗户——
“老不死的,你往哪吐?”老伴嘴上这么说,手却不由自主地拍打他的后背,以助吐痰。
哇地吐一口,怔愣一会儿,气才缓过来。他睁着螃蟹似的眼睛,看到一手由他实施的三个草包严严实实地装着草,仍然纹丝不动地摆在窗户外,心踏实了,垂下眼睑,擦着刚才憋气时炝出的泪、鼻涕,乞乞哀哀对着老伴说:
“老伙计,让我先走一步吧……”
老伴心最软,最没主张,一听此,泪就下来了,说:
“老头啊,你说的么个驴劲的话,”禁不住又擦着既生气又舍不得的双重泪水,“……走也得我在先,病怏怏的不顶个人;你好歹没病没灾的,家里山里哪一样不得你撑着,我连上自留园都歇了三起……”
“我走了,你不是有儿子吗?”
“有儿子哪赶上贴身的旧棉袄压风,老伴老来伴着,你怎么糊涂了!”
“我能清浆吗?儿子,惹我生气——钱,钱丢——买卖,不死不活,七八万的钱现如今还没见着一分,我的心锥子扎得一般,那是俺的血汗钱呀……眨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老天爷呀,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这回是真动情了,老泪浑浊,饱含沧桑,五味杂陈,颗颗如豆粒大,一串接一串不断线地往外滚……一把鼻涕一把泪,纵横四流……老眼昏惨怒瞠,看看老伴已泣不成声,瘫坐着跟冬天刚出锅的地瓜一样醪软醪软的……再瞅瞅浑胀的儿子,已被眼前的一幕击中灵魂,垂头叹气……
“我伤心啊,钱是人挣得啊,气坏了,这一辈子算完了……满村子打听打听,还有象我这样的好心,给媳妇领米,反被媳妇污辱,说我偷她的米,我稀罕那点臭米吗?给我我都不要,扔出去,扔出去--”说着就要下炕去撇。
老伴泪流满面,鬓散簪斜,当真格地去拦老头子。
老头子更来邪劲啦,非要做足阵势不可……于是把老伴拦的手一搪,双手在半空乱舞;两腿已来至炕沿,直勾勾的身子,鲠鲠的脖子,满头的花发,泪眼如炬盯着儿子——儿子哪能坐得住,慌乱手脚,赶紧担当不是,言劝手挡,往炕上搡……
“儿,你给不给我做主——我今要的就是这句话!这样的媳妇许家不能要——许家豁上打光棍,也不要这路货……”老子说完,盯着儿子愁成苦瓜的脸。
“……”许其欲言又止,酒喝得昏涨涨,说;“究竟要做什么主?这主那么轻易做的……”
“呸,儿子不给我做主,我死去……我也不稀罕做主啦,死了一了百了-”说着转身爬向窗户。
老伴正哭得泪水涟涟,猛地被老头的举动吓傻了,呼地欠起身子,忙瞅儿子高声叫:
“哎妈呀,这是咋了,快来人啊,快点儿呀!”
许其弹簧似地跳起来,高喊:“爹爹-”
就见他爹,骑跨在窗台上——一手抓窗边,一手挥舞着,眼珠掺进麻油似的浑浊通红,嘴上的乱胡茬子令人恶心的,七七八八地喊:
“让我死吧,反正是个死,都说养儿防老,防个屁!连主都不给我做,受外人的欺负还好说,在家还受骚媳妇的气,老天爷呀,摊上骚货媳妇窝囊不窝囊啊……”
许其听明白了——要拆这个家,话是他爹提的,主还得儿子拿——那天半夜的情景再也不愿回忆,这是他的伤疤,也是许家的硬伤。硬伤不好治愈,外面都议论翻了,难听死了……
老爹骑在窗上的话,象疾风又传到耳朵里:
“活着遭人家笑话,死了耳不听心不烦——哎呀,死了好啊,活着我的老脸往哪搁呀……”说完,身子一歪,手一松,应声坠向窗外。
“爹--我还说不给你做主了吗?--爹,你不能死呀!”许其方寸已乱。
“孩子他爹—”
许其妈喉头被撕裂似地哑嚎一声扑向窗台……不看则已,一看顿时气力不济,费劲缓过来,忙喊:”快点—你爹完了—快点!我的老天爷—老祖宗啊,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呀……”呜呜啕啕地哭开了,如久堵的闸门,突然拉开了,新怨旧恨一齐涌向这年迈体弱的女人,她哪受得了,一口气没缓上来,头一歪,也倒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