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八年,楚国郢都。
“终古,现下是什么时辰,哥哥前天来信,他应该今日就到了。”
这道声音极淡,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现下正是卯时一刻。”
“嗯,外面还下雪吗?是不是很冷?”
“雪已经停了,待到少爷回来还早着呢。”
“是啊,才卯时一刻,是我心急了。”那说话的女子十六七岁年纪,一手支在榻上,一手轻挑着跳动的烛火,烛光昏暗,看不清那女子容色,听着声音却觉得莫名冷清。
“这烛火晃的我眼睛疼。你先下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再坐会儿。”
那女子熄了烛火,屋内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望着无尽的夜幕,心底只是想着,他总算是回来了。
她下了床榻,挑起楼阁外的层层帘幔,只觉得这森森夜幕,倒也不似往日那般可怖。
她仔细的想了想,才想起她来到这儿,来到郢都,已经隔了八年之久。
她轻轻一笑,却是不想,已经隔了这么久。
夙寻进到府中时,早已过了辰时。天空又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
府内一景一物还是一年前的模样,无甚改变。他转过一处莲塘,这个时节,那莲塘早已结了冰。
他好笑的想起,她总觉得无聊,一年前便养了几尾鱼在这塘中,如今,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他曾经为了掩人耳目,在她所居阁楼四周栽种了大片的朝华,如今这个时节,那朝华早已枯败,远远看见她独居的阁楼孤零零立在一片萧瑟中,远处鸦雀盘桓,他蓦地顿下脚步。
兀地有一道声音响起,直直划破这无边寂静:“哥哥!”
抬眸,便看见她不知何时穿着宽厚的白裘立在楼阁之上。
她看着她的唇畔弯起,勾起极细的一抹笑,那容色明明冷淡却给人浓丽之感,几乎要摄了这天地的华光。
他在楼下看着,便突然觉得,这苍茫大雪中,瞬间只余那一抹颜色,看在眼里,竟连这二月的飞雪,也无端动人起来。
他看着她拖着曳地的裙裾飞奔过来,直直扑入自己的怀中。
那声音终于带了几分生气:“你走了这么久,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夙寻低低叹息一声:“我也是。”
他伸手抚过她的眼角:“潇潇,我寻到广白了。”
夙潇神情有些怔,半晌,才说:“可是你走了这么久,你写给我的故事我早都看完了。”
他似是叹息:“我用了三年时间,借到隋侯之珠,寻到广白君,已算是很快了。”
夙潇想起一年前他曾秘密前往大梁一趟,那次去的时间很短,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回来的时候,却带了满身的伤,他却毫不在意一般说:“要借人家的一族至宝,你以为是那样好借的?”
他当时看着自己神色,总算收敛了几分笑意,软了声音:“我不痛,能借到隋侯之珠,就算是再多的代价,我也是愿意的。”
想到此,她沉了脸色,急急问道:“广白君答应为我解毒,定然不是这般容易,你可有让他为难?”
夙寻含笑:“不曾。”
夙潇拉起他的手,那左手小指处赫然断了半截,她每次看着,不觉难过,夙寻察觉她的异样,声音蓦地温软:“这么些年,早都不痛了,伤在左手,也不防事的。你次次这幅表情,你要让我更难过吗?”
夙潇抬眸,夙寻看着那一双冷清的眸子,只觉心钝钝的疼。
距离全族被屠,流落郢都,已经时隔八年之久。
那夜飞溅的血,几乎要迷了他的眼,全府三百余人,到的如今,只有自己与潇潇二人存活。
父亲曾经说过,自己将来会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将,就像当年的爷爷一样。
可他的剑再如何锋利,能杀十人,却也杀不尽上百人。百人,全都是一等一的杀手,为了他,当真是费心了。
夙寻想起昔年之事,泠然一笑。
若说八年后的夙寻有人要置他于死地,这也无话可说,可八年前的夙寻。哦,八年前,应该称一声白寻。
白氏嫡子。白寻。
虽是白氏嫡子,可那时爷爷已逝多年,白氏早已没有昔年的煊赫荣华。
他隐约听父亲提起过,母亲当年生产之际,流落赵都,生下潇潇之后便撒手人寰,白氏的血脉总是痴情,父亲听闻这个消息,强忍悲痛从赵国接回潇潇与母亲的遗体,此后几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等不到潇潇长大,终是绝望离世。
弥留之际,将年幼的潇潇托付于他,他当时仅有十二岁,只在蕞城那小小的一方城中,虽薄有微名,却只是安静的习剑,看着她日渐长大。
直到全族皆屠,他带着年幼的她在刺杀中杀出城去。看着那一剑刺穿她的右肩,他听到她大声哭喊“哥哥”,然后就在自己眼前直直倒在血泊中。
他想,他疯了。
他提着残剑一步步近到前去的时候,那剑光中映出他的眉眼,凌厉且残忍。
他看到那些刺客一步步后退,满目的惊恐。
那时,他已经伤的很重,他穿着深色衣衫,只能看到那衣衫湿了一片,垂下的另一只手,血迹沿着掌心蜿蜒而下。
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破碎:“是谁派你们来的?真是好大的手笔。”
可无人应答。
其实就算是到的如今这般地位,他也未能查到当年之事到底是谁主使。
白氏几乎与整个天下结怨,根本无从查起。
他将她小心的抱起,看着那紧紧闭阖的双眼,几乎已经想好了,若是她死了,那他就杀了那些人,同她死在一处。
反正,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撑不了多久了,也无法去到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