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之人在禁军的簇拥下踏上了这片焦土。最前方的男人身披黑色麒麟破虏甲,头戴火红凤翅兜鍪,五官平常,一眼望去只看到两条粗黑浓密凶神恶煞的眉毛。
这便是南魏第一勇将,禁军统领冯弈洲,皇帝面前的大红人。
冯大统领的目光四下逡巡,昔日华美的雕梁画栋已成残垣断壁,昔日迎来送往仆从如云,此时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他抬起右手。
大批禁卫军涌入四散开来,开始清理火场。焦黑的尸首陆续被拖到一块空地上,集中清点查验身份。
相王的尸首是在书房密室中发现的。密室挖地三丈,通风设计巧妙合理,四壁触手清凉,完全不受烈火侵害。
相王端坐椅中,服毒自尽。
仿佛皇帝不抓捕,不审问,他也就不解释,不申辩,从容赴死。
很快,相王的尸身就呈到冯大统领面前。冯奕洲垂目看了看,不发一言,回身折返到门外。
门外,禁军队伍森然,屠府灭门后杀机久久未散,紧张压抑的气氛中,一辆华贵的马车静静地停歇着。
冯奕洲脚下顿了顿。
一夜血火,这辆马车却像湍流咆哮的河心之中,一块沉稳的磐石。
他收起心思来到马车前,躬身行礼:“启禀殿下,逆党皆已伏诛,请殿下过目。”
侍卫拉开车门。
打从车上下来一位少年。
甲胄轻微擦碰的声音整齐划一,所有禁军如潮水漫卷一般跪倒。
“叩见太子殿下!”
作为一个糙老爷们儿,尽管每次见到这少年都要惊艳一回,冯奕洲依然再次惊艳了。
容颜如玉,身姿如松。冯奕洲身为一员武将,能想到最诗意的描述到此为止。
……
少年立在相王的遗体前,半晌不言语。
冯奕洲不敢催,暗中打量这叔侄俩,心头浮起一句传言——
“天下玉郎出李家。”
相王是今上的嫡亲兄弟。李氏一门双璧,长子李弼重先得公主垂青,后受皇位禅让,正是当今魏帝。
长兄登基后,幼弟李鹤林被封为相王。相王驻守武陵关,与北魏十年征战,因着容颜俊美军功卓著,被北地百姓奉为“武陵仙君”。
这对扬名天下的美男子,如今一人坐殿江山,另一人无妻无子,自杀谢罪。
太子继承了李家一脉的天质自然与美貌,却不姓李,他来日又将如何?
“……殿下?”
冯奕洲终于轻声询问。
少年微微一笑:“冯大人辛苦,既然逆贼已经伏诛,孤这就回去复命,为诸位请功。”
“多谢殿下。”
……
“这家神仙长什么样?”
小厨子捂住脸害羞地回答:“俊。”
小厮朝她后脑掴一巴掌:“说重点!”
“重点的重点就是俊!”
跟这种孩子就没话说,小厮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问:“他是什么人?一个人来还是带着随从?”
小厨子屁颠屁颠跟上:“我不记得了……你去哪儿?能带我一起吗?”
“你没其他亲人?”
“没了没了,我是孤儿。”小厨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补充:“那个……过两天我说不定能想起点什么。”
小厮一愣,回身捏住孩子的脸肉又好气又好笑:“怎么着?不带上你就不告诉我?”
小样还挺有心机。
心机小厨子决定先给他点甜头:“狗洞是我偷偷刨的,这院里桑枣树又高又大,隔着墙头都能看见果子,我钻进来摘,又能吃又能卖,就这么遇上了神仙哥哥。”
“这人常来?”
“不常来,说不准。”
“一个人来?”
“有下人,人不多。”
又是一个王爷没有掌握的情报,小厮心下盘算,这神仙莫非是聚义兴家族的?
他平日养马,跟厨子没多少交集,大家最多算脸熟,但这个小厨子眼下算是王府遗产,除了她,相王府的一切都没了。
小厮默了片刻。
“走吧。”
……
一声凄厉惨叫。
周知楼的金老板被生生拗断了食指。
“小人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小人不敢撒谎,大人!饶命啊大人!”
“我就问你,人呢?”
帽兜男子失去了耐心,一脚蹬在金老板心口,将其踢翻在地上。帽兜滑落,露出一张阴郁的脸。
身后的血甲军会意,上前攥住金老板其余几根手指,喀嚓作响,指节便如生脆萝卜一样,被捏的粉碎。
“小人真的……真的……”
金老板喉咙里挤出几声痛苦的嗬嗬,嘴角流出血沫,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此人沉声道:“钰王息怒,逆贼相王自尽,太子已在回宫途中,我等不宜久留,速速离去为上。”
被称为钰王的男子胸膛起伏,强按怒火。
他费了不少代价才买到周知楼这条线索,谁知相王这老蠢货压根儿就没外逃,害他空欢喜一场。
离去前,钰王比了一个狠狠的手势。晚些时候,周知楼的伙计就会发现金老板在后院遭遇盗贼,反抗无果,被割下头颅。
……
相王谋逆!
武陵仙君谋逆!
不啻于一声炸雷,南魏朝野上下哗然震动,殿堂上群臣眼神烽烟四起,交汇时各有深意。
此案不抓捕不审问不走流程,直接以谋逆罪盖棺定论,禁军半夜杀人纵火,相王服毒……皇帝稳操胜券,翻掌之间大局已定。
在这风口浪尖上,提出异议等于作死,必然落一个“相王同党”的罪名,人头白送。谋朝篡位这么顶大帽子压下来,谁也吃不消。
何况王爷人都不在了。
天文殿内群臣集体哑火,像达成了某种共识。
老百姓的心态更简单,心里爱怎么想都行,出门可不敢乱说乱放,毕竟人人都只有一个脑袋,还是搁在自己脖子上好些。
……
看城门是个体力活儿,大清早尽是些撵鸡牵驴赶牲畜的,臭烘烘更让人恼火。
没办法,金京大人们再高贵总要吃喝拉撒,只能把国都的体面暂时放一放。
撵鸡的还没走远,又来了一大群黑毛猪。
士兵丁胖子捂着鼻子,挥手示意撵猪猡的农户赶紧滚出去。农户手忙脚乱赔着笑脸,一双儿女也赶紧帮忙呼喝驱赶。猪群哼哼唧唧出了城,空气中残留着屎尿臭气。
丁胖子朝地上啐了一口。
继续守着城门。
农户哼着小曲儿,今天遇到一对好心的兄妹,不嫌他腌臢帮忙撵猪。尽管是下人装扮,那客气话说的,一听就念过书。
大户人家调教出的好孩子。
农户一边继续撵猪,一边想。
……
小厨子身上溅了不少脏污,在路边使劲蹭鞋底,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儿。
孩子不开心。
小厮想了想道:“路很远,先去吃点东西。”
小脸立刻笑成一朵花。
薄饼细细切丝,鸡蛋煎得两面金黄,用滚烫的大骨汤冲泡。一碗香气扑鼻的汤饼在寒冷、前途未卜的清晨里胜过珍馐美味无数。
“咱们去哪儿?”
小厨子呵着热气随口一问。出了京天大地大,她无所谓。
“瞎操心,吃你的。”
小厮抬手往怀里摸去,相王温厚的声音犹在耳边:“阿玄,这令牌系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你要亲手交给……”
小厮脸色唰地雪白。
他遏制不住地发抖,用力扯开两片衣襟。不见了!不见了!
“钱袋在你腰里别着呢。”小厨子怕他急出毛病来,忍不住提醒。
小厮压根听不到她说话,他猛地站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相王给他的黑铁令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