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生死也不过一线间的距离。
几绺黑发轻柔地飘落,逐水远去……这是被血尸生生揪断的。弗四娘与死神擦肩而过,避开了血尸的致命伏击,却也险之又险地被拉掉了一把垂下的头发。
弗四娘大怒。
薅羊毛呢?!
血尸很快又浮出水面,这次竟然出现在瀑布之下,四肢牢牢抓住水流之下的岩壁,顶着巨大的冲击力量,似乎想往上爬。
岩壁生满暗青色的水苔,滑不留手,但血尸力大,又不知疼痛,生生将指尖抠进石缝,磨烂手脚也浑不在意,竟真的被它一步步爬将上来。
仿佛一条赤红色的四脚巨蜥。
嫘祖缫丝另一端猛地收紧,将玉尸呼地拽到半空,朝着血尸狠狠撞去。不偏不倚,血尸被直接砸回了水里,玉尸也像块石头般噗通坠入河中。
弗四娘再去牵引玉尸时,敏锐地察觉到吃重有所变化。她唇角一弯,再度发动嫘祖的机括,将玉尸拉拽出水,重重朝石壁上摔去!
牵起葫芦带出瓢,血尸像一只紧紧抱住猎物的红蜘蛛,扒在金茧上一道被拉起,啪叽一声将玉尸砸在下面。
弗四娘就在这微妙的一瞬突然松开金线,放了玉尸。
妇人暗青的眼球咕噜噜地转动起来,十根锋利的指甲如尖刺,立刻深深扎入血尸的身体。
玉尸确实没有攻击同类的惯例,但眼前这只红彤彤的血尸骚扰得她实在心烦,又摸又抓,又舔又咬……
可怜的妇人尸化后纵然混沌许多,依然有一种类似羞恼的感觉,促使她主动攻击。
两只尸王终于打成了一团。
一时间下方各种浪花飞溅,水波翻腾,弗四娘得了空,打算朝郭丹岩那边望上一望——
就在此时,整个溶洞似乎猛地跳了一下。
一场剧烈的塌方即将来临。
……
尘归尘,土归土。
飞扬的烟尘散去后,道悲惊呆了,他耳边似乎又响起郭丹岩方才的话:
“——靠你当然办不到,有我呢!”
“——别说一扇门,便是要这座维摩山倒塌也不是不能够的。”
道悲心中忽然对这个秀气白净的少年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畏。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他到底是什么人?
郭丹岩对自己一手搞出的这场地动山摇毫不在意。这场小规模塌方只是个开始,后续更大的动荡即将到来。
现在要把“薛长忠”解决掉。缠斗中,一块巨大的岩石突然从洞顶脱落,郭丹岩不得不闪身躲避。
“危险!”
道悲在旁边看得分明,“薛长忠”趁郭丹岩视线被干扰,狡猾地猱身扑来。血尸从头到脚都是剧毒,常人触之则死,两只鲜红的手掌几乎就要捅到郭丹岩脸上。
啪一声,“薛长忠”的手掌最终落在了抢过来的道悲胸前。
道悲闷哼一声。
肋骨八成是断了,他胸前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被“薛长忠”触到的地方衣裳焦黑散开,皮肉上登时落下一大片红肿起泡的溃烂。
郭丹岩一愣,他没想到道悲会跳起来舍身相救。
“小孩逞什么能,一边去。”
道悲咬牙道:“别拿我当孩子!弗神捕说我是大煞之人,天生剋一切邪毒。”
郭丹岩哟了一声,一把揪住道悲后颈衣领,再次拎阿猫阿狗一样将他拎在手里。
道悲挣扎道:“干什么?!”
郭丹岩冷血地将道悲抡起来,迎向再度扑来的“薛长忠”,拿道悲当一件不怕尸毒的武器。
“喂!你过份了!”
回答是:“用力踹!”
道悲大怒,对准“薛长忠”的脸部用尽全力狠狠踹下去。隔着一层靴底,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鼻梁骨被踩塌,脸部凹陷,眼珠爆浆,整个人,不,是整个血尸倒飞出去的过程。
石阶已成断崖。“薛长忠”像断线的风筝,飞出石阶,远远跌落在一根石笋上。
刚好串了个满堂红。
……
“师……师祖?!”
高和尚夹一个包袱,在暮色掩护下沿着山门殿西侧的小路偷偷去往石台,准备从那里私自下山,逃出维摩寺。
他隐瞒溶洞尸变的惊天秘密,根本不打算给寺里示警。万一那些执事命令他们去后山围剿怪物,岂不是白白送死?反正维摩山上一个好人都没有,个个死有余辜!他恶毒地想。
直到他发现前方独自伫立在巨大平台上,仰头负手望着大佛的身影。
是方丈,大慧禅师。
高和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深色夜幕的衬托下,大慧禅师衣袂飘拂,瘦削单薄的身躯像要乘风归去。
高和尚不合时宜地思考起一个问题:以大悲为首的几位执事丧心病狂,造下这种肮脏的罪业,方丈到底知不知道?
他有没有参与?
这时,地面忽然微微震动了一下,脚底下传来的感觉十分清晰,像一个开始的讯号。
“地动!是地动!!”
高和尚脸色唰地雪白,地动明显就发生在维摩山、大佛佛像身上。是那个恐怖的怪物搞出来的吗?
还是说……苍天终于发怒,报应就要来了?
很难说究竟哪一种更可怕。
大慧禅师的目光始终凝聚在大佛面庞上。
高和尚横下心,正想扔下大慧禅师自顾自下山逃命,一个看山门的小和尚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老远就大喊:“师祖!师祖不好了!山脚被许多官兵围住了!”
高和尚双脚一软,跌坐在地上。他瑟瑟发抖地看向大慧禅师,听到老方丈轻轻叹道:“阿弥陀佛!果然是神捕。”
接着他耳中灌入小和尚恐惧的尖叫:“师祖!裂了!裂了!”
什么裂了?大慧禅师明明好端端地站在面前,高和尚的脑袋乱成了一团糨糊。他后知后觉地顺着方丈和小和尚仰起的头看去——
裂了。
大佛透出青黑色花纹的面庞,从额头正中的一点裂开了。这一点印记是佛祖的三十二相之一,“眉间白毫相”。
“右旋宛转,如五须弥山。”
“佛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世界。”
最是端庄殊胜。
如今这点印记却成为裂痕的根源。一根纵贯整个佛像面部的纹路由此迸现,透出浓浓的不详气息。
不再有任何慈悲平和之意,反而凶相毕露。仿佛这尊大佛,突然翻了脸。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须臾之后,一场更加剧烈的地动骤然爆发,整座维摩山都在哀鸣颤抖,轰隆隆巨响绵延不断,烟尘四起。
高个子和尚亲眼瞧见大佛的肚腹如何突然凹陷坍塌,莲台如何崩碎,形成一个巨大的天坑。他目睹大佛上半身如何从颈部开始断裂,坠落坑中,面部又如何绽开一条条蛛网般的裂痕,最终碎成石块。
断头,碎脸,自己填坑。
这就是维摩山大佛的结局。
大佛最终以自毁般决绝刚烈的方式了结了自身生出的一切邪祟,拒绝亵渎,结束了所有一切。
大慧禅师目中露出如释重负之意,似有欣慰,也有怅然。
他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从头至尾不曾看过高和尚一眼。
小和尚被这一场天地巨变吓得几乎尿裤子,话里带着哭音追赶方丈而去,不停掐着自己不听话的大腿……不要抖,不要抖了。
“师祖,师祖,那些官兵……”
高和尚在黑夜里风中凌乱。
原本的佛门胜地,是天下信徒千里朝拜供奉之所。佛像已毁,维摩山只剩下后山残破的佛国小世界,光秃秃地矗立着。
东方有善德佛,其佛国名“无忧”。
南方有栴檀德佛,其佛国名“欢喜”。
西方有无量明佛,其佛国名“善解”。
北方有相德佛,其佛国名“不可动”。
东南有无忧德佛,其佛国名“月明”。
西南方有宝施佛,其佛国名“众相”。
西北方有华德佛,其佛国名“众音”。
东北方有三乘行佛,其佛国名“安隐”。
上方有广众德佛,其佛国名“众月”。
下方有明德佛,其佛国名“广大”。
十方世界,睹佛闻法,得大神通,游十方界,宿命清净,得无艰险。
而维摩山这个小世界,却已失去了它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