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暑易节,时光如梭,五载春秋弹指而过。
相府宅院深深,湖面东向开阔气派的屋宇楼阁分别是前厅和花厅,两侧三进院落开有家学、书院,旁侧一溜厢房小院居住着外院府丁;穿过花厅西侧藤蔓披垂的月洞门便是花园,叠高的太湖石将世事喧嚣阻隔在外,偌大的花园倚湖而建,处处繁花似锦,碧波如浪;花园深处曲径通幽,五重院落掩映在藤蔓花枝间,相府女眷,丫鬟仆妇便住在那边。
近一年来每日晨起卯时三刻,相府书僮灵风便在花园假山下来回踱步。
花怡则捧着檀木描金盘,盘里置着各色物件,诸如衣物、扇坠、玉佩等等不一而足,皆是老夫人交代,令灵风带上以备二公子随时取用。
灵风离开后约莫半柱香功夫,花园墙外便会响起嘚嘚的马蹄声、咕碌碌的车轮声和噼里啪啦甩鞭子声。
入夜时分,小丫头们又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嘁嘁喳喳,无外乎是二公子今日又与晅王比剑了衣裳破了,那日比剑袍带松了,跌碎了玉佩......小姐又来府里居住了......
这些小丫头们兴高采烈地讲,她则百无聊赖地听。只有在花怡递过托盘时,她会忍不住探头看看今日又送了什么。每次看过,她总是暗自叹息。那时娘也总是叮嘱她天寒加衣,为她熬煮糖水,递上点心,爹则教她药理和术法......十五年了,他们竟已离开她十五年了,十五年她亦不再感受到那些专属于她的爱了。
揽春亭伫立在高高的台基上,挑高的檐如鹞鹰的翅膀,她纵有千千心结,此时也只能静观碧波柳浪,青青绿竹。期待能有身披彩翼,展翅高飞的那一日!
“小姐最喜朱槿,咱们多剪几支插瓶观赏吧。”
“小姐最喜朱槿?是晅王殿下最喜朱槿吧?自从小姐听二公子提起殿下喜爱朱槿,她就将房中花卉尽数换成了朱槿。”花虹掩唇窃笑。
花虹小脸圆圆,笑起来左右脸颊各有一个梨涡,很是娇俏可爱。
花冉故作高深地瞪了花虹一眼,“小姐娘亲早逝,老爷是她亲舅爷自是经常接她来府中小住,老夫人待她如同己出,算起来她比老爷收养的大公子还要亲近呢。她在相府的地位也是无上尊崇的!即使今日晅王过府看望老夫人,你也不能妄自揣测,你这话还好是说给我听,要是让花榴她们听去,在老夫人面前告你乱嚼舌头亵渎主子,你这小命还要不要?”
花虹惊了一身冷汗赶紧憨笑着岔开话题,“是,姐姐,花虹再不敢瞎说了。今日公子不是早回吗,他书房里插瓶的花卉都该换了。”
“嗯”花冉这才赞许地点点头:“相府里花瑾擅长养花,你擅长插瓶。既是晅王殿下来府,你速去换了府中花卉吧。”
花虹艳羡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到!自从姐姐服侍了老夫人,老夫人都不唤花榴她们了。”
“老夫人那里要眼勤,手勤,腿勤,就是不能嘴勤!不该说的话不能说。”
花虹憨笑道:“妹妹受教了。”
“这支最美。”花虹踮起脚尖一手攀上太湖石,一手持着花剪将那支最是明媚鲜妍的朱槿花剪下来,与花冉一同离去。
“哎呦”,似有一声轻哼,花虹回头望去,却是什么也没有,她们转身走远了。
数朵朱槿花已被剪去供人赏玩,花枝花叶落在地上,她伸开双臂,竟站起身来。她有些莫名的紧张,抬手,屈膝,动作流畅自然。她再低头一看,自己竟穿了一身相府女婢的服饰。
她沿阶而下,湖水清亮,一个头顶双髻的娇俏少女盈盈漾在水中央,正是自己出谷前的模样,只是额头鬓角粘了些草泥污渍,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点朱砂红,浅浅红痕如春日里初绽枝头的蓓蕾,鲜润而娇嫩,顾盼间平添几分俏丽。
她伸手正欲捧起清澈的湖水,好洗净面上的污渍。
“都说相府规矩大,你这女婢一身泥污站在这里成何体统!”耳畔响起慵懒的男声。
一个紫衫华服男子轻蔑的眼风扫过她,他凤目细长,苍白的脸凉薄的唇略显妖异。
“他竟能看见我?”她惊愕,“难道自己终于幻化出了人形?”
见紫衫男子仍居高临下盯着她,她慌忙裣衽行礼道:“花槿见过柳公子。”
花槿是她见到的第一个女子,此时情急只能先冒充她了。
“听闻今日晅王过府,奴婢适才见喜鹊登枝预示喜事上门,所以不敢惊扰,离开时滑了一跤是以沾了些污泥。奴婢这就回去换衣。”说完,又躬身一礼转身便要离开。
“二哥,二哥,你看府里丫鬟都知道晅王今日来府,你竟不早些告诉我。”一个鹅黄裙衫的女子盈盈行来,嘟着嘴似有几分嗔怒。
“殿下你看,今日是你临时决定过府探望母亲,竟是我做错了。”这话说完,几人相顾莞尔。
傅昀朝傅瑶挤挤眼睛将她拉到一边,耳语道:“平日里你总说晅王寡言少笑,今日他笑了你该如何谢我?”
傅瑶面上一红,脸扭到一边也不看他,却也不再言语了。
见他们三人谈笑热络,站立不语的紫衫男子柳霖抱拳作揖淡淡道:“不知晅王殿下今日好雅兴,竟来相府花园游玩。”
晅王尚未应答,傅昀急忙解释:“母亲身体微恙,晅王殿下是来看望母亲的。”
“舅母身体不适,可是着了风寒?”傅瑶面露关切之色,急急问道。
“是母亲宠爱的猫儿姜黄昨日走失了,丫鬟们找遍内院还没寻着。母亲心中郁郁胸口便有些闷疼。”
傅府老夫人很是爱猫,她遗失了心爱的宠物,自是有些烦闷。晅王自小与傅昀在宫学一起念书玩耍,也经常出入相府,听说老夫人身体不适,便要亲自看望。
此时众人听闻老夫人遗失了心爱的姜黄,都有些一筹莫展,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找到姜黄才是眼前第一要务。
傅瑶忽然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人道:“这丫鬟怎么不去寻找姜黄,在这里作甚?”
她本欲离开,因见众人叙话不便立即转身走开,便向众人矮身行礼,偷觑来人。
晅王,不就是丫鬟们提到过的煜国皇子烈曜阳,他的身形面容有些熟悉,他就是那个”小殿下”?!
数年未见,“小殿下”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已日渐模糊,但那声轻柔的“朱槿”却时常回响在耳边。此时的晅王俊颜冷肃,少言寡语,令人难以想象他就是深埋在她心底的那个“小殿下”。他不再稚拙,也不复温煦。此时的他身姿清隽颀长,名贵的织锦长袍,除了皇家无人敢用的龙纹缎带,以及袍摆处用细如胎发的金线绣出的绵密龙纹,无不彰显着他尊贵无比的身份。
只是此时他再不复是她心底深处的那个“小殿下”了。
见傅瑶询问,傅昀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她噗咚跪地道:“奴婢见过晅王殿下,二位公子,小姐,奴婢适才听闻公子说姜黄走失,奴婢私下想来前日晚间曾见到的那只金黄毛色,额间一抹茶色的猫儿,或许就是姜黄。”
此话一出,傅昀等人皆是一愣。傅昀问道:“前日晚间?前日相府饮宴,姜黄确实在那时遗失不见,此刻它在何处?”
“奴婢见它时,它醉的不轻,奴婢就将它挪在紫藤花下,此时怕是要醒了。”她在心中暗暗庆幸那猫儿自己醉倒在紫藤花下,紫藤恰有醒酒之效,若它跌在湖中,那时的她尚未幻化人形,她可就爱莫能助了。
傅昀含笑道:“就请各位随我前去紫藤轩吧。”
众人沿着曲径迤逦而行,绕过数竿修竹,几处繁花,眼前碧水澄波,豁然开朗,湖畔以琉璃为宇旃檀为梁架起一座阔绰的水轩,轩顶串串紫藤花开葳蕤,披垂掩映摇曳生姿。汉白玉的基座上积了一层浓紫,一缕金黄在浓紫间闪耀,不仔细瞧会误认为是夕阳撒下的点点金晖。忽然浓紫化作翩翩飞蝶,一只通体金黄的猫儿喵呜一声腾起身来,弓腰拱背警惕地扫了眼面前诸人。当瞧见傅昀时,一个纵跃跳入他的怀里,拱出个舒适的位置,蜷着身子慵懒的睡了。
众人看见姜黄,皆是松了口气。
“大胆奴婢,你即已知道姜黄所在,为何不速速禀明老夫人?”傅昀面色突变,怒道。
“公子明察,偌大的相府,奴婢领的是种花植草之职,奴婢从未去过内院,老夫人极少涉足花园,所以奴婢确实未见到老夫人,也不知道姜黄走失之事。适才听公子提及姜黄是只猫儿,又忆起前日所见的猫儿毛色金黄品种名贵,奴婢才大胆妄测它就是姜黄。”
姜黄已经找到,而且安然无恙,她觑见傅昀面色稍缓,想来适才责问不是真的恼怒,或许......
她慌忙又道:“紫藤确实利于醒酒,姜黄醉酒甚深此时能安然无恙与它在紫藤花下静养一日不无关系。若是,若是不知紫藤功效,姜黄醉后处置不当有个闪失,那,那老夫人岂不是更加伤心。”
这话说的诚恳,确是在为老夫人考虑,听到傅昀耳中他也觉得中肯,他上下打量着她,还露出赞许之色。
晅王自来此之后一直有点敷衍,面对傅瑶的殷勤相询亦无动于衷,此时斜睨跪着的她。她虽污泥遮面,五官轮廓却甚是清丽,眉宇之间竟有几分熟悉。
晅王斜睨着她,傅瑶却一直凝望着晅王。看到此情此景,她心中莫名涌上一阵酸意,区区一个小丫鬟,怎能引起晅王的注意?
她娇嗔道:“二哥,姜黄已经找到了,舅母的心病马上可医,你就送殿下去前厅休憩吧。小妹适才见过大哥,他在前厅喝茶,你们过去也可以一起叙叙。嫂嫂已命人取来潇湘琴,还等着小妹献丑呢,我们这就一起过去吧。”
傅瑶心系晅王,一直察言观色,殊不知柳霖的目光亦时不时尾随着傅瑶的一举一动。
傅昀笑道:“小妹说的极是,柳公子今日也是来向大哥讨教武学的吧,我们这就一同过去吧。”
忽然,一直沉默的晅王若有所思又似自言自语道:“你会侍弄花草?”。
她一愣,回道:“奴婢幼时学过种植花木之术。”
“唔......虽然时令未到,宫学里的花木却多有枯败,宫里的匠人不够尽心。”话似说了一半,却戛然而止。“我们一同去前厅吧。”他又道。
傅昀急忙引路,一同向前厅走去。
傅瑶赶忙拎起裙角一边喊:“晅王殿下,二哥,等我啊。”一边匆匆追去。
柳霖一言不发也迈步向前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