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下蹿动嘈杂了一番,同席的乐师也是大惊失色,《东洲赋》是师傅集大成之作,呕心沥血而为,也非我骄傲自吹,师傅去后,东洲大地之上,确只我会弹此曲。
见我不动,子胤眼色冷厉说径直说道,“怎么,莫非华庭乐师的亲传弟子,徐国司乐华子兮,难道没得华庭真传,不会奏此曲?”
我急忙回答,“非也,并非如此……”
“那是为何?”子胤语气中颇带怒意,他暴怒的样子就像一只猛虎,容不得别人忤逆他的威严。
“回王上,臣下师傅作此曲时,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倾力而费数年所作,此曲只献奏与东洲天子,或者文武超凡圣人,抑或大德广仁的才士……”我定定地说着。
坐下一位武将拍案摔杯,“怎的,你这贱奴说话的意思是,我们王上不配听吗!”
另一臣子接话,“我们王上,文武双全,少年有为而威名远扬,功传东洲,尊盖徐卫,一首《东洲赋》,怎会听不得,定是你这亡国贱俘,有意逆鳞,冲撞辱没我们王上!”
一时间,群臣应和说要将我拖出庭外杖毙,我慌忙请罪,实在不可为,先师之告诫,历历萦绕耳畔,我不敢违,也不能为。
见我不为所动,子胤大发雷霆,他疾步走向我,一把提起我的领子,将我推倒在席,“今日,孤偏要听,你一刻不奏,孤便杀一个徐国奴隶,只教将徐国奴隶杀完殆尽!”
百姓何辜,我不明白,为何子胤如此残暴,这么多年他的暴戾由从前的隐忍变成了如今的肆意发泄,似乎拥有权势后,他心中的恶兽得到了释放一般,他就像一匹恶狠的狼,嗜骨噬心。
就算我再有骨气,也没办法在这样的境地里去为了成全我的气节而置徐国百姓生死于不顾。
“遵命……”,我终究是没有办法,我无法违逆他,只能为他弹奏此曲。
我是华子兮,名誉东洲的乐师华庭的弟子,我是徐国的最后一任司乐,可是我却在徐国覆亡之后,做了卫国的琴师,为卫王演奏《东洲赋》,我失了原则,失了操洁,失了人臣之义,我愧对徐国。
《东洲赋》,曲声悠远而清灵,深沉而稳重,听着便教人如遇天泽,有万曲之精华,韵律之静髓的感觉。
一曲毕奏,我摊软无力,心事俱灰。
子胤听完,面色和颜,“是了,这便是传言的《东洲赋》,世间难能可听的曲子,甚好,甚好,华琴师,有赏……”
他吩咐内侍为我端来赏赐的物品,他得意的神色仿佛在告诉我,我被他踩在了脚底,就像一摊烂泥。子胤赏了我酒彘,他要看着我将所赐之物吃下,我无力拒绝,手捧着酒樽,一饮而尽,酒如火舌,滚烫了我的喉咙,我将彘肉啃食吞下,如食铅腊,食之有愧,便是此理吧。
夜宴已毕,群臣退尽,宫闱里很快寂静无声下来,子胤听了《东洲赋》,遂了多日来要我屈服的心,很是高兴,多喝了几樽酒,也被宫人搀扶回了内殿。
“子兮你可还好?”傅屈撑着我的胳膊,对我不大放心连忙关切我道。
我对他苦笑,拂了拂袖子,表示我还好,我重新站直身子,胃里浑浊不已,酒水与肉彘混合在一起不住翻腾。
“没事的,你先回去吧,我想独自走走……”
“子兮你真的没事么?真的不先先回去歇息一下”,傅屈虽担心我但抵不过我偏执,见我如此说,便也走开了。
我独自行走在宫里,今夜王上尽兴,宫内早早息了灯烛,我走在白石路上,深沉的夜色,将我的落魄寂寥遮盖住,谁也看不见我的神色,我的胃里翻腾着,肉彘的腥味漫延舌尖,眼下只有难受,无尽的难受将我吞没。
踏着漫无目的脚步,不知觉间,我走了公主曾照顾我的院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找到她,想将我的难受向她倾诉,可是我又不能向她倾诉,不能让她担心。
夜色深邃起来,宫墙堵厚,这四方的宫墙囚禁了我们这些没有国家的浪人。
姝月啊,我多想勇敢一点啊,可是我不能,子胤太了解我了,我完全没办法反抗他。
可是,我有什么脸面见你,我屈服了,做了卫国的臣子,为仇人奏《东洲赋》,一个杀人屠夫,怎么配听这样的曲子……
我站在门外,站了许久,站得我脚底生疼,深夜带露的凉风将我的酒气吹散,我打了一个冷颤。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要伤心,只是我想见她,又不能让她看到这样的我,无能为力的我,伤心颓废的我。
屋内灯盏亮了,但随后屋内没有再发出声音,我靠坐在木门前的石墩旁,随即取下我的桐木琴,我自顾自地说道,“鹂歌,你不用管我的,就让我为你,静静地弹琴……”
幽幽的琴声徐徐地飘过,我知道她在听,她也许就在门的另一面,双手抱着膝盖,静静听着,也许她的手指正弯曲着,巧作蝴蝶,从窗框上飞起。
也许她灵澈的眼眸正闪烁着,好似繁星,照亮黑夜,也许她雪白的月皓齿正紧闭,想对我说什么言语,却憋回了心里……
一曲毕后,我接着奏,一直未曾停下。
诗经-园有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