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存听着还有些陌生的声音,从沉浸的情绪里拔了出来,蓦然抬头,有些惊诧:“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吗?”向开朔一边说着,弯腰行礼。
霍存想说家丑不好外扬,他来的不合时宜,又想想她与宗继的事算哪门子家丑,把话憋了回去。
向开朔不见外地拔腿就往正殿里面走,眼见着到了她跟前,霍存也只好随着在前面领路,两人进了去落座。
“今日不请自来,如有冒犯唐突,还请陛下包涵一次。”向开朔很明白气氛的尴尬,知趣地先开口。
“哪里的话,今后朕与向王弟的关系自是不必言说,何谈冒犯唐突。”
“知道陛下心情仍旧郁结,在下也就不兜圈子了。此番前来,只是想以外人的身份说上一句,陛下待宗太傅的行为,尽管众人明知原因,却也实在令在下不敢苟同。顺着此时情势把人挪去大理寺,是公正处理,也最简单有利,宗太傅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接受本该属于自己的惩罚,不算亏了什么,陛下大方放手也可以笼络臣子之心。可是如若还像这时一样犹犹豫豫,甚至采取留在宫里的对策,那么——”
“那么,所有人都会想到的这段日子他在刑部过得是舒服日子的猜测便算是坐实了,朕的处决只是哄骗众人的废纸一张。由此引发的,将会是远远超出这件事本身的风波。”
“一利一弊,天差地别,全在陛下一念之间了。”向开朔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朝着霍存敬了一下,饮了一口,明明是异域风貌,一举一动却着实符合中原礼仪习俗,一看便知下了不少功夫。
霍存何尝想不明白这些道理,宗继提醒她一次,紧跟着向开朔也来提醒,可是她就是怕宗继在刑部已经被折磨称这么消沉的样子,移出了自己掌控的范围,加上身体受到的酷刑,会否真的出事。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疼爱她的亲人,绝对不能失去这个无比依恋的精神支柱般的老师了。
霍存算是从小时便没了倚仗的孤女了,尽管有赵缜的守护和端木俍、鹿音歧的陪伴,宗继对于她的意义,毕竟不同,那是唯一能给她安全感,如父如兄,又超越父兄的情分,即便得不到他的爱情,能在他身边也是好的。若是他也没了,那她真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了……
同时让她更不安心的是向开朔的态度。他自己也说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话还说的这么直白,几乎没有隐晦。并且他的眼光十分客观,在不知道其中隐情的情况下,告诉她多数局外人的看法,这是极其有意义的一次对话,也是明晃晃的示好与善意。可是向开朔,图的是什么呢?
“陛下一定想知道向某图的是什么吧。”向开朔自己不是,也知道霍存不是傻子,“说无所图谋只为好感陛下一定是不信的,说出来在下自己都不信。不过目前此事与向某无关,向某也不会添乱更不会产生威胁不是么?陛下还是先解决好手头的燃眉之急,往后再慢慢琢磨在下的心思吧。”
言毕,向开朔不再多留,起身告辞离去。他精壮的背影轮廓和走起路来手臂微曲着摆动的姿势,清晰地表现了他草原骄子的特征,可是他内敛深沉的气场,却像极了中原人独有的权谋厚黑。他不似宗继般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也不是郑无止身上洒脱恣肆的风格,而是另一种纯纯粹粹的汉人性格:阔朗的外表下,很明显的隐忍蛰伏。
那一句“君子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处人之所不能处”,是对他的绝佳写照。
很多年后当霍存回想起的时候,她会逐渐发现,逐渐明白,“忍”固然是向开朔人生的基调底色,成为他最鲜明的性格特征,却不代表只有他一个人会忍、需要忍。
宗继忍了自己前途尽失的痛苦;郑无止忍了霍存心中装着他人的落寞;鹿音歧忍了平民出身一飞冲天的自卑和受到的排挤;端木俍忍了明知没结果还要苦苦追求,失去原本潇洒无羁绊的自己;赵缜忍了隐姓埋名,数年如一日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而她霍存自己,以女子之身坐拥帝位,面临朝堂风云变幻,党派倾轧,又忍了多少不计其数的质疑与反对呢……
从每一个或大或小的人物身上,都能看到偌大世界中繁华与现实的落差,谁能没有经历过身不由己呢!
话说回来,向开朔的到来,无疑帮助霍存阻止了自己的任性,她缓缓地叹息一声,十六岁的妙龄少女背负了六十老者一般经历过的沧桑无奈。
“去传令大理寺卿年佩功吧,让他明日领旨,着大理寺接管宗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