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每次见到黑甜,先捏捏她的脚,然后银菊一般舒展着皱纹说:“脚变大了,我的黑甜也就长高了!”
“外婆!”黑甜则轻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进外婆的怀里……
黑甜最早的记忆就是跟外婆联系在一起的。她第一次见到外婆,是四岁那年。也许她在更早的时候已经记事,只是因为在那之前,能让她记忆深刻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了。
她一直记得,外婆第一次见到她,就把她搂进怀里,说了句“心肝儿肉”,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之前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就连阿娘也没有。
外婆的怀抱温暖、柔软,还有一股好闻的,香香甜甜的气味。很快黑甜就明白过来,那股好闻的,香香甜甜的气味出自哪里。
外婆把一碟松糕放在黑甜面前,说:“外婆特意为黑甜蒸的呢,加了好些沙糖,还有木樨花。尝尝看,好不好吃!”
松糕闻着异香扑鼻。黑甜抓起一块松糕塞进嘴里——香软粘糯,竟比蔗浆还甘甜呢!她连说几个“好吃”,外婆满意地点头笑了。
黑甜的外婆——黄罗氏,闺名已无人知晓,并非只是一个寻常的乡野农家妇人。据说她出生于江城城郊一个以制作沙糖为业的手艺人家,经营着一家小作坊,收入虽属普通,然而家风与众不同,不重生男,而重生女。
生男自是教以制糖之术,不必多言。而每当娘子生下女儿,则对女儿爱护如捧壁。等她刚刚长成,就根据她的相貌和偏好,教给她相应的才艺技能,以供有钱的大户人家选去服侍。
黄罗氏自小喜欢在厨房张罗,又偏爱甜食,她爹爹便指派了个能干的厨娘,教她制作饼饵。长至十五六岁,姿色不过中等,便进了江城一个大富人家府里当侍女,先是在果子局专掌装簇、饤盘、看果之属,后来又进了蜜煎局,学制糖蜜花果、咸酸劝酒。
不料数年后,那户人家家道中落,无力奢靡,先后裁撤了四司六局,解散了大部分侍从,其中就包括已成蜜煎局掌事的黄罗氏。
黄罗氏嫁到灵泉村后,一心相夫教子,并不以制饼煎果为业,只在闲暇或心血来潮时偶尔为之。即便如此,她慧心巧思、擅制饼饵之名,在灵泉村乃至附近的十里八乡,还是传扬得人尽皆知。
随着年岁渐长,她有心将数十年制饼心得和技艺传授给后辈,可惜正如喜莲所言,她们妯娌三人手笨心拙,竟没一个学会的,孙儿里亦没有一个出色,或是志不在此,渐渐地,她的这份心思也就淡了。
黑甜的到来却让黄罗氏心中一喜。黑甜天性嗜甜,且颇具灵性,聪明过人,宋家人都说黑甜丑陋,是个十足的赔钱货,可在她眼里,竟是块无价之宝呢。
黑甜刚出生时,就被喝醉酒的亲爹压得满脸青紫,险些丢了小命的事,黄罗氏早前听喜莲说起过,直后悔将黄莺儿许配给那宋家老三。
当年宋家上门提亲,黄罗氏便对金荣不甚满意。家境不如黄家另说,人也显得轻浮,不堪造就。没料到黄莺儿躲在窗外,偷偷看了个真切,偏喜欢金荣风流清秀,谈吐斯文,与寻常庄户人家的男儿很是不同。当下就铁了心要嫁与金荣。
黄家老爹只知种蔗,成日里念叨着他的“种蔗经”,对家务事从不上心,全交由黄罗氏一手操办。又宠最小的闺女,黄莺儿说什么便是什么。黄罗氏苦劝无果,也只好作罢。
不曾想结果真如黄罗氏所料,女婿无赖,不务正业,又好吃酒。宋家重利,人情寡淡,唯有老大金富为人厚道,处事公正,可惜有些懦弱怕事,终究独木不成林。
黄莺儿常回娘家跟黄罗氏哭诉,黄罗氏痛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娘家自是不好干涉什么,无非多留她住些日子,或是不时接济些银钱。
日子久了,原本不谙世事的黄莺儿倒磨出个泼悍的性子来,也能降服住那一味吃酒犯浑的金荣。
只苦了外孙女黑甜,竟像小羊羔活在虎狼窝一般!看她那一副憔悴不堪的可怜样,可以想见她平白受了多少磋磨。
黄罗氏有心护犊,怎奈年事已高,自觉时日无多,只能勉力教她些谋生之道,指望她将来万一失了依仗,也能凭自己的一双手活着。
什么命不命的,黄罗氏自是不信。她只相信,人若有一技傍身,加上勤快不躲懒,总能活出个样儿来。
第二年再来时,黄罗氏在蒸松糕,黑甜就在一边添材烧火。
第三年再来,黄罗氏便开始手把手地教黑甜蒸松糕,还口授了食谱给她。黑甜记忆力极佳,很快将食谱倒背如流。
“陈粳米十二斤,沙糖三斤。将米淘净,晾干,与糖拌匀,洒适量水,入臼舂碎。每次取粉后,在臼内留少许碎米,与粗米一起舂拌。也可舂粉后拌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