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叫伙计依次摆上水盆、火盆、几根炭条,一个精致的小木箱,还有块钉着纸的方板,上面的纸质略显粗劣,不是寻常绘画所用,不禁大感奇怪。
待到一切齐备,柳其华走到画案前左手挥毫,不见停顿,盏茶功夫,便完成一幅。
接着以右掌手指作笔,随蘸随画,既成挂壁。两幅俱是鹰图,望者无不骇然。
第一幅画上的鹰,浑身浓黑,似钢浇铁铸。喙如利斧,闪着凛凛寒光。爪赛钢钩,望之生畏。可谓墨中有笔,笔笔清晰,浓淡枯湿,层次井然。
第二幅的鹰更让人震撼。
用墨简疏,构图新奇。笔势雄强、气局高阔,置陈布势,意态劲拨。登高凌顶,雄视天下。
王庭筠目瞪口呆,不受控地喃喃道:“竟然毫无闺阁之气,俱是开宗立派之作。”
柳其华不见得意,边洗手边有感慨。
“久不练习,竟生疏至此。幸好精、气、神尚存几分,否则真成了献丑。”
再动笔时,依然是左手,柳其华态度谨慎许多。
用时稍久,众人无不翘首以待。终至撂笔,纸上马匹墨线流畅,画风新奇。形象逼真、毛色鲜亮、造型准确、比例恰当、凹凸立体。
楼上诸人表情各异。
两人画作技法高下立见,境界分明。此刻,柳其华即使不再画下去,王庭筠已经准备认输。可对方不罢手,他也不能主动言败。
第二幅马图,柳其华迟迟不肯动笔。直到楼外传来马鸣声,她面上一喜。迈步来到窗边,打了个呼哨。
楼下的人听到响声,扬声说道:“哟,我道是谁?今日运气真好,柳家大郎在。”
柳其华回道:“刘三哥,我正与人斗画。让你的马为我跑个来回,如何?”
“能入你的画是它的造化,也是刘三的容幸。你且留神看着!”
等刘三跑马而归,柳其华重回画案。
换了右手,挥笔如行云流水。不多时,马图完成。
纸刚一挂壁,青衫客霍地站了起来。
不只他,顶层无人肯落座。唯恐漏看了一眼。
那马仿佛破纸而出,神骏昂扬,意气风发。
众人如闻蹄声,由远及近,呼啸有风。
这样的画法,青衫客纵眼界广博,仍是生平仅见。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王庭筠脱口而出。“你赢了。”
柳其华如未听闻,眉头微锁,望定青衫客双手拇指食指交叉相搭做了个诡异的手势。
半晌,放下手轻吁了声,口中连称奇怪。
她忽地走到青衫客面前站定,说道:“低头。”
不管对方是否同意,双手捧着青衫客的脸,闭上眼睛细细摸了起来。
这个举动当真惊世骇俗。哪怕青衫客一向离经叛道,蔑视礼教,内心也是狂涛拍岸、巨浪击天。
少女吐气如兰,近在脸畔。
青衫客只觉得眼角眉间蕙风布暖,香花微搦。轻润和煦,薰人欲醉。
待到她开口,更是声清如露,婉转比莺语。
“怎么可能长成这样?不合理。”
柳其华放下手,自说自话,状甚不解。
青衫客不语。
柳其华侧头与他对视。见他眸色忽明忽暗,恍若碧海潮生,坠金乌,浮冰轮,变幻无穷。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喃喃着:“可惜了这双眼睛。”
青衫客难得地笑了。
虽然笑声只在嗓子眼打了个旋,又趋于无声,还是被柳其华敏锐地捕捉到。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场景,有了灵感。
取过炭条,在方板上刷刷有声,廖廖数下便宣告完成。
这是幅青衫客的肖像画。
画上线条干净,笔法利落。脸像被拓上去的一般,栩栩如生,神韵俱在。
又是技惊四座、前所未有的画法,一而再再而三的视觉冲击让大家缓不过神来。
柳其华并不作声,打开木箱。双手各执一笔,吩咐道:“小李子,把纸挂好。”
盖承业显然熟悉流程,惊呼:“其华妹子,你竟然要为了这个人动笔画桃花?”
柳其华神情专注充耳不闻,双笔运用如飞。
浓墨重彩,笔情酣畅,信手拈来,不拘成法。
纸上红尘,宛如幻境。
一树桃花,灿若云霞,毫无媚态,别具风骨,却又妖到极致。
画上的青衫客手按青玉箫,身姿飘逸,超凡出众。
神情邪魅,不羁狂狷。仿佛世间万物除了身侧的桃花,再无可与之为伴者。
“柳大郎的桃花名不虚传,当世无人可比。”
王庭筠心悦诚服。
“那是自然。不过夸早了,还没画完呢。”
盖承业面有得色,与有荣焉。
果然,柳其华后退几步,蘸着颜料向纸上甩了几下,然后换上极细的笔,双手描边勾形。
盛放到极致的桃花倏忽间经风历雨,落英伶仃、婆娑飞舞,满眼迷离萧瑟。
颜永济大起浮生若梦的感觉,微喟。
“此花开尽更无花。”
盖承业嘘了下。
“别出声,接着看。”
柳其华再次换笔,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色玉盒。
盒子里面的颜料呈膏状,油润粉艳,隐有暗香。
她用笔在颜料中飞快地转了下,旋即手腕微抖点到纸上。
一朵桃萼兀立枝头,清标诡丽,没有丝毫烟火气,仿佛不是世间之物。
满纸的夭夭灼灼,皆不敌这清冷疏淡的绝代风华,瞬间减了几分颜色。
柳其华意犹未尽,挥毫在留白处写了两行字。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
转身,收笔。
顶楼一片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