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孩子的脸是红色,火柴木棍熄灭的那一头是黑色。
陶罐上的太阳是红色,手臂是黑色。
瓢虫是红色,泥土是黑色。
燃烧的火是红色,倒塌的房屋是黑色。
前线的人眼睛是红色,他们埋伏的日夜是黑色。
煎熬是红色,等待是黑色。
……
他玩着小时候的游戏,历数着世界上的红色与黑色。或许有伙伴在和他轮流说,不然怎么是个游戏呢?伙伴蹲在他身边。关于红和黑,他总能说得比伙伴丰富而细致。
伙伴至多说冠冕上的垂缨是红色,围绕祖母的鸟是黑色,女人的嘴唇是红色,搁坏的贡品是黑色,有时候会把金色、天蓝、杏黄、朱粉也说进来……伙伴争论说白起见的颜色太少,白起认为正好相反,大海深处浮现着非常多的颜色,他都能分辨,伙伴是输在对颜色的无知。
伙伴被激怒了,强调他只对金色敏感,以及,对金色敏感是天赋特权,他将来能够操控数万金属兵器从天而降。
趁蒙将军出征,伙伴拉着他偷偷溜到武器库试验召唤兵器的能力,伙伴说得对,他有特权,伸手便有十来把闪烁金光的剑嗖嗖飞来。只有一把沉重而斑驳的弯刀摔到白起面前,如同命运的预演。
伙伴说,你也是个金系力量觉醒者,可是平民的天赋总是不如贵族。
金色是一种权力。世界的重心是权力。伙伴讲长安,讲云中漠地,讲倒悬天,封神地,讲狼骑,讲三分,口若悬河,仿佛他们的威严就是他的威严,他们的壮举就是他的壮举。他的金色有朝一日将融入世界,与诸神诸王争夺这颗星球。
白起麻木地听着。
白起从不滔滔不绝的说话,只是无意讲南荒孩子的游戏,族中老人如何在冬天保存吃的让他们活下来,在哪里捡过一个圆形的贝壳,傍晚海水里有无穷的颜色……伙伴呆看着他。又是颜色。
伙伴再次强调,与金色相比,其他所有颜色都无足轻重。
他的金头发晃荡在宫中,他拿金勺子敲碎鸡蛋,他把镀金的史书归放到书架的顶层,他让人给他备金色马鞍,前往稷下。血族军队途中袭击,他召唤出千万剑阵,如同金色的暴雨落向大地。他在稷下穿着白袍,眼中却放射着金色。
稷下回玄雍宫里的路上,白起说,现在我们只能玩红色与黑色的游戏了。
为什么?
这一路不是只有红色和黑色么。
伙伴沉默,随后说,来玩这个游戏。但我输了,你来说。
其实从小他只看得见金色。其他所有颜色,都无法分清。
过去的皇族长老说,这是某些时候会在贵族中发生的、金系力量觉醒者的代价。一般来说发生间隔的时间非常长,好几代也难出现一次。
所以每当他要召唤力量,就像瞎子那样眨着眼睛。
所以每当他要召唤力量,就像瞎子那样目中虚空、眨着眼睛……
他不是在召唤力量,他是在乞援力量……
伙伴蹲在他的身边,他们继续着红与黑的游戏。天色在宫墙边缘暗淡下去,很快就是夜里。远处有小贩在卖东西。有人呼唤着青年君主去登基。
伙伴戴上了冠冕但还蹲在他身边。白起说了上百个红色和黑色。伙伴一声不吭地听着。
不,不对,他拿走了他一个重要的东西。刚才这个游戏只是哄他分心的方式。他想站起来,伙伴拉他坐下。
小贩问他是否买东西。白起在身上搜找。他要找什么?伙伴拿走了一个东西。
小贩已经凑近了他的耳边,他听到低语,好像是小贩的,也好像是自己说出的。
“献身于我……”
““来解脱吧……”
一滴血落在手上。心像被刀锋刺穿一般,白起猛地跳起来,抓住伙伴的手飞快奔跑。他们跑出王宫,向南跑过泥泞的道路,跑出无主之城,跑到南荒的沙漠,一些怪兽朝他们扑过来,白起什么也看不见了。
南荒老人说当人作恶到一定的程度,可怕的怪兽就会从海上过来,人将跌落在自己的噩梦,永无解脱。
伙伴蹲在他的身边,白起数着世界上的红色和黑色。
伙伴的声音变得清晰,他说一直以来,一直以来,他悄悄学着生活的要义,金色不比其他颜色更重要,人不是万物的中心,也不是他族的中心人需要了解别人,关心别人被宣告的重要并不重要,在人心里发生过的东西才重要。伙伴的身边有个医师,他说,你既然问到自己是谁,发生了什么。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南荒,又是玄雍,你是自己,也是你见到的每一个人。你是你的旅程,你的故乡,你与世界一起掉进了血里。
南荒的大海也成了红色。其它颜色呢?白起朝海里看,什么也没找到。
在沙滩上找到了别的,小时候埋进沙子里的圆形贝壳。白起把它握在手心,沉沉睡去。夜晚的海边非常冷,刮着寒风。他发现自己的手让贝壳变黑了,因为整个身体都变了,血液亮红,皮骨淤黑。他把脸埋进沙子,或者那个贝壳。
伙伴和他争夺着贝壳。伙伴把贝壳叫做面具。你不能戴上面具,你在这里,而不是那里。你在玄雍,而不是南荒。你醒着,而不是睡着。你活着,而不是死了。不要在噩梦和诅咒里寻求力量,不要去寻求有代价的力量。不要像我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白起摇摇头,把脸探进贝壳,它渐渐完全包裹了他的脸,傍晚海中所有柔和的颜色融入到他的心,南荒童年里所有的事情……一颗微弱的星星在天河中孤立的闪烁,却是最强的光,足以击碎整个天幕。
“我是活着。在夜里,也看得见。”
一个给予……
无主之城横亘在玄雍与南荒间的过渡地带,许多人聚集在这做生意。仿制品、简单生计和消磨时间的小玩意儿层出不穷,是滋养快乐哲学的源泉。
南荒分给它烈日的一丝,玄雍的山崖给它投下了一小片阴凉。
一位青年坐在木制小柜边,小柜开着,里面有好几层,放着草药、纱布、酒、书籍、稷下鹊小七仿制品在最上面一层,歪着头看着路人。
青年拿着一本书,这是当时玄雍蒙将军借去的,隔了几日,盛传着他们这样的人有生命危险。又隔了几日,他被叫去玄雍,和许多人聚集在大殿外的广场,但新君主没说两句,把书还给了他们。
隔壁同行说,这样的蠢事他决不会去做。如果书被收了,就立刻收摊躲一阵子,或者离开这。他甚至有一个随时用以逃离的、准备全面的行囊。
他告诫说,记住自己出生的这个地方,这个缝隙地。夹缝之中,生存的第一要义,是躲。躲一阵还能晒得到太阳,就是幸福。
青年偏把人世看得轻松。有人叫他去,他就去被还了书也就走,对所谓权力并不害怕。有太阳就晒没有这个夹缝里的太阳,他也照得到光。在他心里,有一种无比的静谧的光。
他翻着还来的书,检查书页,修补破损,丝毫未注意他人。在巷子另一边,新君主正在看他。当他抬起头时,他已经走了。
白起和君主走在无主之城,他困难地跟随着那隔着好一段距离的身影。他没拿武器但戴着面具,一踏进这里,许多目光瞬间就捕捉到他,又不经意地挪开。
没有几个人看到新君主。他轻装出行,比这里的混混更灵敏,悄无声息地在一个地方晃了又走。
他不愿再来这里。但君主坚持要他和自己一同前来,他有一个祈愿。
上一次来这时,白起寻求到了一副面具,躲过血与目光,在恍惚中走出城门,回到玄雍。
那是和君主稷下归来,借兵鲁班大师,联同蒙将军与血族交锋。无主之城的激战是最后一役,将血族彻底驱逐回南荒。玄雍人士气高涨,赞美新君主,将那位坚韧不屈的战士尊为胜利的象征。
之后几年,无主之城也会在这一天放烟火,表达对玄雍的敬意和臣服。
但在那一年的那一天,白起收兵后,没有人可以去放烟火,因为遍地是永久沉睡的人。
那天晚上,最后穿过这里的人是他。那把让人闻风丧胆的武器压在背上,它很重,在他背上的时间太长,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自己的背仿佛要被压断了。
也因此垂着头,目之所及是无数静止的眼睛。这些眼睛过后也在他的梦里。
脸在战斗中被划了一道,碰巧是旧时伤口。在前往稷下的途中,他便挨过这么一下。血族病源由此侵袭,那时贤者为他治疗,封印邪血。还说,当心这处旧伤。
即使捂住脸,血也从指缝里渗出来,滴落,和地上所有的血汇聚。
一息尚存的人,年纪和他父亲差不多。白起走过去,没站稳摔倒了。他撑起身体来,半跪坐着,恍惚而迫切地问他怎么止住脸上的血。或许他又问,怎样能看不见自己在流血。
那人说他不知道。但如果不想看见自己在流血,可以戴一个面具。他是铁匠,手边剩着个别人订制的面具。如果急需,就拿去。
他点点头。那人伸手给他拭了还在冒的血,帮他把面具戴好。
事后想到,那人是血族。那只手拂过伤口时,白起脑中一阵轻微的眩晕,被禁锢的什么东西在复活。
几年来,面具下的伤口持续感染,脸已经彻底毁掉而不为人知。旁人只见他作战时趋于癫狂,被一种汹涌的能量裹挟,挥打出那把巨镰,大地上便钻出獠牙般的巨齿,将猎物钩铲到他面前,快意与空洞的血流在体内循环震动。
他知道,那老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并不重要。这是那场战争对他的必然给予,一个永无终结的噩梦。
他无法走出。
他们穿过无主之城,一直走到南荒的边界,荒野和废墟,这里叫长眠地,埋着那场战争中所有人。白起和君主讲到过那只擦拭了他脸上血迹的手,那为他戴上面具的手。虽然有一个坏的结果,但在那个瞬间,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
白起站住,不往前走。君主一脚迈入这片土地。
你给予他的,我已经归还了。君主对着长眠地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孩子,我不会伤害和他一起生活的所有人,我不会伤害他所在的世界。你唤起的力量,也不要再伤害他。
那场战争是我的意志。如果还未让你觉得平等,你可以剥夺我,剥夺属于我的东西。我不可一世的名誉,我头发上刺目的金色。把你给予他的噩梦,给予我。
……
声尽之时,夏侯面前的战将已是站起,挥舞着死亡镰刀朝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大量敌兵冲去,顿时之间,喊杀声震天。
这一刻,夏侯想要与这位战将并肩作战,但却不得动弹分毫,仿佛此时的他只得待在后方,待在对方的保护之下,让对方为自己而战,自己稳坐后方。
这,不是他想要的。
远处,战将已然与敌兵厮杀起来,血花四溅,不多时,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