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死了?怎么死了?”伏传见惯生死倒也不算很激动,“发生了什么事?”
简稻是个口齿伶俐的小姑娘,噼噼啪啪就说了一堆:“昨日冯淑娘也随着伏真人一起离开了仙姑石没多会儿她又折回来说有人约她在仙姑石见面。天黑了天可冷,我还请她吃了一壶酒。她左等右等等不到约她的人就说家去了。”
“我听她说家里叔伯凶恶也怕她半路遭人打劫,便悄悄跟在她身后。只等她到家我就回来。”
“哪晓得她也不是回家。去了南巷一间茶楼,没多久就带了两个女的出来。”
“我觉得奇怪,便现身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她告诉我,那间茶楼是与她同为寡妇的金氏经营,本身也没什么生意,干脆就用来招待拜仙姑的姊妹。原本是姐妹说话消遣的地方,因金寡妇是个风风火火的脾性惯爱抱打不平,一来二去就有性情懦弱的姑娘跑来投奔她渐渐成了个避风落脚的地方。”
“昨天出了大事冯淑娘说对她们拜仙姑的女子来说不啻地动山摇。有相熟的姐妹说金寡妇托她在仙姑石见面有要事相商她才匆匆折返仙姑石。左等右等不到到茶馆一看,金寡妇也不知所踪。”
“茶馆里还有两个挨打不过逃家出来的姐妹,一个还怀着孩子。冯淑娘说金寡妇的茶馆在拜仙姑的姐妹里名气甚大,只怕也被人盯上了,金寡妇又找不到,只好先把那两个逃家女子带回家去。”
“我见那两个女的,一个肚子挺着这么大,一个才十二三岁,小娃娃一般,浑身都是伤,脸上淤青都没消下去,实在太可怜,便自告奋勇护送她们回冯淑娘家。路上我还给她们买了二十个肉包子,只怕她们吃不饱。”
“把她们送回冯淑娘家里,看她们安顿好了,我还在附近转了一圈,这才回来。”
“今早我又买了二十个花卷油条去看她们,哪晓得到了冯淑娘家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门都被拆了下来,冯淑娘就躺在地上,脑袋被砸成渣渣,血都结成了霜,那两个女的也不见了!”
简稻一副快要气死的模样,口水都喷了出来:“冯淑娘家隔壁就是隔房的叔婶家,我去拍门询问事由,叫他们给冯淑娘收尸,他们说,昨夜是有人来找,但人家是找自己的老婆,冯淑娘还有拐卖妇人的嫌疑,人家丢了老婆的已经去报官了,这尸体却不敢轻动,要等县衙的差爷们来看。”
“给我气得要死要活,若不是师父说不能打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我我真想打他一顿!全家都打一顿!”简稻怒道。
整件事情也不复杂,谢青鹤和伏传都听懂了。
伏传问道:“现在冯淑娘的尸身在何处?”
“在她家里啊。她家附近全都是夫族邻居,再说她叔婶又说有人去报官了,要等仵作去验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简稻一路奔到此处,还没来得及去见师父和师兄们。
为什么要来找伏传?
因为这件事不好管。金寡妇的茶馆庇护逃家妇孺,本身就是不合礼法的事情。
正所谓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丈夫聘娶一门妻房,那是正儿八经花了钱的,老婆过门就是他的财产,不管是金寡妇还是冯淑娘,以姐妹挨打抵受不过的理由,把人家的老婆包庇起来,这在情理上完全站不住脚,没有人会支持同情冯淑娘。
剑湖庄再是侠义道的门派,他们也不能违背公序良俗,去和整个世道所认同的纲常作对。
或者说,剑湖庄之中,也未必有那么多人支持同情冯淑娘。简稻隐隐约约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没有去找梅衠和凌苍原、简灏,直接来找伏传。
“大师兄,我去县衙看看。”伏传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但,冯淑娘的事也不值得惊动寒江剑派的掌门真人。昨天谢青鹤两句话就把杏城令弄得头大如斗要死要活,若一大清早谢青鹤又去县衙二堂坐着,只怕不及问案,杏城令直接崩溃一半。
谢青鹤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好跟着到处凑热闹,遂点点头,说:“你去吧。”
有外人在旁看着,伏传礼数周全,起身拜辞。
简稻也没想到寒江剑派规矩大,平常出门居然也要行拜礼,本是躬身作揖,见状又犹豫要不要跟着伏传下拜?一时间动作很是纠结分裂。
伏传已经起身,招呼道:“走了,简师妹。”
简师妹?大腿抱上了!简稻顿时美滋滋,开心地跟上伏传的步伐:“诶,伏师兄。”
谢青鹤见他二人远去了,方才低头看着摆在桌上的那堆花生橘子,轻轻叹了口气。
花生已经抱团了,可惜,被橘子冲散了阵型,各个击破。一来,抱团的花生的还不够多,没能形成在局部绝对的优势,方才招致惨败。二来,若是具有绝对力量的地瓜,直接站在了橘子那一边呢?
放在火盆上炊烧的水沸了,噗噗顶着壶盖儿。
谢青鹤抓了一把茶叶,提水冲茶。
水若是太熟,茶就会焦苦。
还得缓一缓。
伏传在县衙门口,看见了冯淑娘家丢失的门板。
门板上躺着一个肚皮高高挺起的瘦弱妇人,身上覆盖着污糟的油布,鲜血顺着门板滴滴答答往地上流淌。旁边就跪着一个满口黄牙的中年汉子,正在不断磕头呼喊:“大老爷伸冤!草民冤枉啊!”
早有围观群众聚集四周,好事者就问:“刁二虎,那不是你婆娘吗?你把婆娘打死啦?”
刁二虎恍若未闻,只管磕头大喊:“青天大老爷伸冤啊!草民有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简稻见状气得冲上前去,怒骂道:“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简稻身穿灰色棉袍,身负长剑,就是剑湖庄弟子的统一装扮。
不少杏城百姓都认识她的装束,议论纷纷:“剑湖庄女侠。”
“这又是出什么事了?与剑湖庄何干?没听说刁二虎和剑湖庄有事吧?”
“怎么派个雌儿出来管事?”
简稻愤怒转身:“你说谁是雌儿?!你妈不是雌儿?你不是雌儿生的?!”
众人皆知剑湖庄门规森严,这个被简稻怼脸怒骂的油滑汉子也不害怕,嬉皮笑脸地说:“我是我妈生的,又不是你生的。你要想当我妈,我回去问问我爹他老人家答不答应”
此言一出,围观群众纷纷大笑。
简稻气得面红耳赤,想要打他一拳,又顾忌着不能欺凌贫弱的门规,不敢动手。
那油滑汉子见状更加得意,盯着简稻粉嫩绯红的俏脸,嘻嘻笑道:“这位小妈若想把我再生一遍,那也容易,小妈一声令下,儿子我就钻进小妈的双腿,自己滑出来”
他正要得意放肆的大笑,突然脸上猛地挨了一下重击,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围在一处哈哈大笑的百姓们也都惊呆了。
伏传出手之快,谁都看不清他动了哪只手,他将手背负身后,不耐烦地骂道:“人家都污言秽语骂到你脸上了,你还管什么门规道理?我就不相信了,你师父能站在这里听他这么骂你!”
简稻惊讶之下,还有几分说不出的畅快,乖乖地点头:“哦。晚辈受教。”
“光是嘴上受教有什么用?你过去,左右开弓甩他八个耳刮子!打完了再过来!”伏传道。
寒江剑派的教养就是这么豪横霸道的吗?简稻心中直呼爱了爱了,面上还是乖巧女侠的模样,穿越人群走到被伏传打得满脸是血的油滑汉子面前,果然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连打了八个耳光,把那人打得晕头转向,鼻血横飞。
打完之后,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渍,弯下腰,问道:“乖儿子,你说,我是什么?”
那油滑汉子未尝不知道剑湖庄的厉害,只是仗着剑湖庄弟子涵养绝佳,才敢疯狂调戏简稻。
这会儿被伏传打了个满脸开花,又被简稻哐哐一顿耳光爆摔,现在看见简稻粉嫩天真的笑脸,吓得脸皮嘴角都不听使唤:“女、女侠,女菩萨,女姑奶奶女祖宗!”
简稻才满意地转身,回到伏传身边:“前辈,弟子缴令。”
这时候围观群众都不怎么吭气了,他们也知道那油滑汉子嘴上说得过分,简稻不出手,他们乐得看见剑湖庄的美女侠客受调戏,简稻翻脸动手,他们也不可能为了口花花的地痞出头。
反倒是几个夹在人群中间的中年妇人看不顺眼,阴阳怪气地议论。
“说话就拳打脚踢,这么火爆的脾气,以后成了亲做了媳妇,怕不得骑在丈夫身上打!”
“哪家汉子敢娶她进门?这性子就适合寡一辈子,还嫁什么人?”
“恁大的姑娘,天天穿着束腰的袍子,和男人打打杀杀哼,反正我家三宝是不敢娶!哪家十世丧德的绿毛龟倒是正合宜。”
简稻更生气了。
她气鼓鼓地看着伏传。
伏传没好气地说:“你还指着我给你出头不成?我一般不打女人。”
此言一出,简稻两眼放光,霍地转身。
那几个正提着菜篮子看热闹顺便嘴欠的妇人也吃了一惊,有好面子的强行站着不动,色厉内荏地对着简稻放狠话:“我不过白话几句,你一个剑湖庄的女侠,还要打我不成?”
其余两个嘴欠的妇人已经撒开脚丫子跑了,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又转回来捡。
简稻开开心心地抓住没跑那一个,无辜地说:“我也不想打你。你说话这么难听,触怒了前辈,前辈叫我打你啊!”一把揪住那妇人的领口,哐哐摔了几个耳光,打得那妇人两眼发晕。
那妇人被气疯了,怒吼道:“你这个小娼妇,你竟敢打我,你”
简稻又开心地哐哐摔了她七八个耳光,满眼无辜:“你别再骂我了。我真的不想打你。”说着,居然还用粉嫩的小手给那妇人肿起的脸颊揉了揉,苦口婆心地教育,“你嘴这么脏,在我面前说胡话就算了,今日前辈也在,可不敢这么嚣张你快认个错吧,我真的舍不得打你啊。”
那妇人性格非常倔强,坚持不肯认输,继续咒骂:“小骚蹄子臭不知尊重的黄毛丫头”
简稻也不生气,她骂一句,简稻就摔她一巴掌。两人谁都不肯罢休,直到后来那妇人熬不住了,抓住简稻的胳膊想要躺在地上耍赖,哪晓得简稻的胳膊非常有劲儿,死死提住了她,继续摔耳光。
那妇人终于受不了了:“放开我,放开我!我不骂你了!”
简稻冷笑道:“你说放就放?你说不骂就不骂?现在得看我乐不乐意放了你!”
那妇人是真无赖一个,挣不开简稻的控制,她就准备脱裤子。简稻满脸错愕,只得把她放开。那妇人居然还趁势把手里的篮子砸向简稻,屁滚尿流地鼠窜而去。
“什么奇怪的人啊!”简稻把篮子接住,里面还有二两猪肉两根白萝卜。
在县衙门口又吵又闹干了半天的仗,这时候才有差役懒洋洋地走出来,对正在磕头喊冤枉的刁二虎说:“老父母问你何事?”
这时候就有县里的吏员文书悄悄地走了出来,向伏传施礼:“伏先生,县尊请您二堂喝茶。”又压低声音说,“本该亲自出来迎接,堂前百姓太多,不好引人瞩目,您请海涵。”
伏传想了想,带着简稻跟他一起从侧门进去,径直去了二堂。
杏城令穿着常服似刚梳洗起身,伏传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大口大口啃油条,小厮提醒他伏传进来了,他放下咬了一半的油条要起身,伏传率先施礼:“是我来得唐突,大人先吃饭吧。”
杏城令和他没熟到不计较礼数的地步,小厮递来帕子擦了嘴,马上就有人来撤了饭桌。
杏城令与伏传叙礼坐下。
伏传直言相告:“此来是为了冯淑娘之死。”
杏城令脑门疼得嗡嗡的,跟伏传诉苦:“一大清早就知道这事了,已经派了县里的仵作去验尸。不瞒伏真人,光是县城里,一晚上就死了七个这是有苦主来告官的。老父亲来告女婿杀了女儿,舅家来告妹婿杀了姊妹,全都跪在门口哭”
伏传也不是全然不懂俗务的“神仙”,杏城令这番话非常可怕。
一夜之间,光是被央告到县衙的命案就有七桩,那么,娘家人不在身边的外嫁妇人、不被娘家放在心上的妇人那些被死死捂在闺帷之内,悄无声息逝去的妇人,还会有多少呢?
“我已差人去请顾督军来协查。”杏城令根本不担心命案难破,反正龙鳞卫可以招魂,是非曲直把死鬼找来问一问就知道了。他伤心的是一夜之间搞出来这么多人命,今年政绩考评难看啊
伏传就能招魂,但他不能越俎代庖,龙鳞卫是皇帝钦定的衙门,顾苹襄带人来协查才算公证。
这时候杏城令要等顾苹襄来协理公审,也想打听打听伏传的看法。
如何审案,当然没有请教寒江剑派的必要。但是,这两尊大佛就蹲在杏城不动,若是有哪个案子裁决得不符合他俩的心意被革职下狱的郇城令就是前车之鉴。
伏传摇头道:“我尚且不知道前因后果,哪有什么看法?却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县尊。”
杏城令客气地说:“不敢不敢,伏真人有事尽可垂问。”
伏传把冯淑娘的处境跟杏城令描述了一遍,说道:“我的问题与此案无关。只是想请教县尊大人,您若知道了冯氏的处境,想要为她解围又该怎么做呢?”
杏城令捻了捻胡须,沉吟片刻,说:“这事真要应付也不难。冯氏立志守节,我便照实申报其志愿,向朝廷给她要个牌坊当然,只是立志守节,牌坊必然要不下来。但有了这么一层文书,放在她夫族祠堂里,就是她后半辈子守节的倚靠。等她真的守了一辈子,牌坊自然也到手了。”
“就是这么弄了一场,她是绝不可能再改嫁了。”杏城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