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人一旦怀有某种隐秘的希望,就会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吃不香也睡不着,古人还专门造了句成语来形容这种状态。让我想想,好像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对,就是这个。
但我从来不会。无论这个隐秘的希望对我有多重要,或者对它有多渴望,我从来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还一直能吃又能睡。小时候婶子就觉得我是个冷血的人,估计这个看法她在我叔跟前说了很多回,弄到最后我叔待我变得客气又冷淡了。但我始终没跟他们解释过。从小我就认定自己将来要干一番大事业,和这个目标相比,其他都不算什么。我能忍。
长大以后,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为此我放弃了很多东西。比如我从来没有追求过哪个女孩,也没有哪个女孩来撩拨过我,时间宝贵,千万不能为情所困。
现在,它离我越来越近了。我都能感觉得到,在我心里头已经蛰伏了二十八年①的它,现在已经开始苏醒、萌芽、日渐长大。每天到奥辛那里去,耐着性子和他消磨几个小时然后又回来。这个过程就像是在不断给它浇水施肥,它长得越来越茁长越来越疯狂,好像马就要从我的胸膛那里迸发出来……快了,我暗暗告诫自己,快了,马就要瓜熟蒂落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出差错,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所以每次与奥辛告别,回到驿馆房间后,我首先命令艾丝休眠,然后坐在沙发,开始复盘当天和他见面的情景,认真回忆他说的每一句话、用的每一个词、经意或不经意见流露出的每一种语气和表情,不放过一个细节,然后抛开那些与“母体”无关的内容,仔细梳理与之相关的的蛛丝马迹,再把它们搓成线、结成网,再拼凑一幅完整的图像。有时候一坐就是大半夜,这挺累人的,但是值得。
登学岛以后,将军只联系过我一次,我没给他透露太多细节,只是告诉他目前的状况就像画龙点睛,就只差点睛的那两笔了,让他耐心等着,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
现在,这幅图像已经越来越细密、越来越清晰。我已经在心里面谋划了二十八年、描绘了二十八年,我毫不怀疑,它即将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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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镜子面前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时,艾丝在旁边突然说,“先生,你好像越来越瘦了?”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关切与担忧。
“是吗?”我侧身对着镜子照了照,好像是有点,系腰带后,长袍还显得略微宽松了些。
“是我们的食物不太符合你的习惯吧?”它有些自责地说,“先生,你想要什么味道或口感的食品,都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尽力满足你的需求。”
我笑了笑,“没关系的,正好减肥了。你不知道对于地球人来说,减肥有多恼火,简直是个终生目标。”
它咯咯地傻笑了一阵,然后问,“今天还是去见奥辛大学士吗?”
“对啊。”
“先生,你最近到他那里去的有些频繁呢,其他地方你都不感兴趣了吗?”
我看它一眼,又笑了一下。“可能是吧。说来也怪,我和他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怎么?你担心我会影响他的研究工作,还是听到什么说法了?”
“没有的,先生,没有的”,它连声否认,“奥辛大学士对你相当信任,连我都看得出来呢。”
我拍了拍它圆滚滚的身体,“那就好,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会占用他太多时间。这样,今天你就留在房间休息吧,到他那儿的路线我已经很熟悉了。”
“好的,先生,谢谢你”,它那两个小圆孔欢快地闪了闪。
我出门后,慢慢悠悠地东逛西逛,拐了几个弯才转向通往海洋学院的主路,不能给其他人留下我每天都准时到奥辛那里报道的印象,不然这样就显得意图太明显了。所以每天出门的时间我都精心计算过,有时早一点、有时晚一点,而且绝对没有规律。
结果等我到了那儿之后,奥辛居然没在。
他留给我一小段视频:“何,因为某种不能说的原因,我要离开学岛几天。请放心,我会尽力促成你达成愿望,而且不会太久。再见。”
视频中的他看去无精打采的,就差没有边打呵欠边留言了,当然,蓝星人好像也不会打呵欠。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太多东西,因为我就从没见他持续兴奋过,他的脸总是挂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或许学者们都是这样,越大的学者越不容易开心快乐。
他说的“愿望”,肯定就是那件事了。好像生怕我不明白似的,这句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故意挤了挤眼。我心头忍不住一阵窃笑,这些蓝星人,未免也太单纯……
小视频是“阅后即焚”的那种,我看了三遍之后,它就在屏幕自动变成海浪一般的形状消散了。某些时候他还真够细心的,没关系,我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信息,包括隐藏信息。
既然如此,那就等着他的好消息吧,我在海洋学院里随意转了转,同认识的几位小学士闲聊了几句,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显得过分失望,然后就往回走,一路竟然哼起了小曲。当意识到这点后,我马就停了下来。
刚拐进通往驿馆的路,老远就看见艾丝停在大门口一边的立柱,正左右转动着身体东张西望,好像在等我回来。它怎么跑出来了?我稍觉奇怪,快步走过去,还没靠近,它已经看见我了,“嗖”的一声飞到我跟前,急切地说:“先生,快点,他来了!”
谁来了?我愣在原地,脑子里飞快闪过一连串头像:奥辛、艾姆思、星空馆那个神秘老人、司令官、还是……
“他、他来了有一会儿了”,艾丝急得都有点结巴了,“我不敢和他一起呆在房间里,就说出来找你,又怕你从其他路线回来,就一直等在这儿,还好没错过,怎么办?”
看到它那急剧闪烁的两个小圆孔,我瞬间就明白是谁在等我了。“没关系”,我微笑着说,“咱们赶紧回去吧。我说艾丝,把客人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这在地球可是很不礼貌地哟。”
“我知道我知道”,它胡乱地晃动着身体,“可就是有点怕他嘛”。
“不存在的,咱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怕他干吗?”我拍了拍它,然后缓步走大门口的台阶。
在房间门口我停住脚步,整理了下装束,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艾丝躲在我身后,根本不敢露面。
他正站在玻璃窗前,双手背后,认真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好像还没注意到我已经回来了。
“你好,克里大学士”,我稍稍提高声音。
他转过身来,朝我点点头。“请原谅我的冒昧。刚才正好经过这里,就想来看看你,没有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怎么会?”我招呼他在沙发坐下,同时吩咐艾丝饮料。
他很自然地选择了背对窗子的位置,把正对窗户的位置留给我,这样他不仅能将自己的面部隐藏在阴影中,同时又把我观察得一览无余。老道,我在心中默念,很老道,且不开口,让他先说。
艾丝把一杯饮料顶在头,畏畏缩缩地靠近他②,居然还没有洒出来。“谢谢”,克里接过杯子,温和地说:“我能和你的主人单独谈谈吗?”
艾丝如蒙大赦,骨碌碌地滚到墙角,两个小圆孔一闪就熄灭了。他居然称我为艾丝的“主人”,这个称呼有点新鲜,以前从没有听其他蓝星人这样喊过我。
他放下杯子,平静地打量着我,我保持微笑回视着他,直挺挺地坐在沙发。
“已经彻底查清楚了”,他垂下目光,盯着放在腿的双手,“艾姆思是白星间谍,而且已经叛变很长时间了。”
我干笑两声,没有回答。他的双手狭长光滑,在深灰色长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白皙,这样的一双手长在一个特务头子的身,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是我失职了”,他仍然低着头,来回检视着自己的双手,“我已经向轮值主席报告了这件事,并要求对我进行处分。他听到后也很吃惊,毕竟是我执掌的部门,从来都很干净的。”
总得有点回应吧,我倾身向前,诚恳地说:“请你不必过分自责,发生这种事情谁也不愿意看到。你每天要关注那么多重要的事情,偶有遗漏也在所难免,我们地球人有句俗话,叫做‘灯下黑’。”
“灯下黑?”他突然抬头看着我,“可以解释一下吗?”
“就是一句俗话而已,没什么特别含义”,我小心组织着措辞,“可以理解为人们总是盯着远处的风景,却常常忽略了身边的人和事。大概意思是这样,我也解释不太好。”
他咧了咧嘴,“有道理,很有道理。”
我暗自松了口气,刚才那句话不太恰当,还好,他并没有把它理解成批评或者冒犯。
“我是来专程感谢你的”,他一直盯着我看,语气倒是平静,听不出什么额外的东西。
“这没什么”,我谦逊地笑了一下,随即补充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太客气了。”
他微微点点头,“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次我大概说过”,我在沙发挪了一下。
“我还想听一遍。”
我向后靠到沙发背,避开他的目光。“那我就详细说说,把来龙去脉都讲清楚。最初我也没察觉到什么,只是感觉艾姆思这个人怪怪的,怎么说呢?怨气有点重,不像我见过的其他蓝星人。你知道,我来这里也已经很长时间了,也见过不少蓝星人。你们给我的总体印象都非常好,一个个开朗乐观,随时都是积极向的。所以艾姆思算是个异类吧,总之,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不太好,无论言谈举止,还是闲聊时的一些话题,都不太好。不仅是我,连艾丝对他都有同样的看法。”
说话间我看了他几眼,他听得很专注,整个面部都隐藏在阴影中,只见一对眼睛闪闪发亮,看去倒有点像艾丝被唤醒时的样子。
“我刚到学岛,是他来接待我们的,当时只觉得他这人有点傲慢,我当时也没多想,毕竟我来自地球,那里比这里要落后得多,我们是来参观学习的,他多少带着点骄傲的心态也算正常,其他方面都还好,安排得也挺周到。但是后来几天见面次数多了之后,我就发现他身这种傲慢不仅是针对我,还针对其他那些学士。他看不起他们,看不起他们的研究成果,也看不起他们的学术水平,好像总觉得自己的能力比那些学士们要强得多。”
“他是有这个特点”,克里插了句话。“请你继续”。
“这就让我有点好奇了,所以有一次,我就顺着他的话说了几句,这还要请你多理解,作为一个地球人,我的好奇心是有点重。结果不说则以,一说之后,他就朝我猛吐苦水,说什么按照他的能力和做出的贡献,本来早就应该升格为学士甚至是大学士了,但就是因为在之前一次研究中出过一个小小的意外,结果就被群起而攻之。他说他很清楚,那些人早就在暗中嫉妒他,只是以前一直没找到机会,那次意外发生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出头辩护,他被降为见习学士,到现在还是这样。”
“艾姆思向你具体说过那次意外吗?”克里问。
“没有。”
“哦。他还说什么?”、
“除了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之外,他还很不满意现在这份工作③。”我停下来,看着克里。
“说吧,没关系”,他扬了扬手。
“他说这份工作又枯燥又乏味,又不能继续从事自己喜欢的研究,关键是名声还不太好。岛其他学士特别是那些大学士,都知道他是秘密部门的人,看他的眼光都有些异样。而且私下还流传着一种说话,说那次意外其实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投靠到你那里,而正是因为你的庇护,他才免于遭受更重的处罚。”
这段话我尽量不带任何感**彩,平平淡淡地讲完,就像是复读机在工作。克里也同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换了另一只手来托住下巴。
“你还没有说到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
我端起桌的饮料,缓缓喝了一口。“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对我居然特别信任,或许觉得我是一个外人,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吧”,我笑了笑,把杯子放回桌,“藏在他心底的那些秘密一旦对我开了个口子,就止不住地往外倒。他说我其实不该到蓝星来,有机会更应该到白星去看看,那里比这里有活力得多,每个人都充满了激情,每天都在战斗,不像这里,始终一成不变,每个人都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要么就是勾心斗角妒贤嫉能,这些事每天都在重复,看不到任何希望。不瞒你说,我还很认真地和他争过,我说白星人我是了解的,他们在地球干下的那些事,至今司令官和奥巴还在收拾残局,他说这只是另一个意外,我并不了解真正的白星人,或者说,不了解真正的白星文明。在他看来,白星人和他们代表的白星文明,才是正确的方向与未来,他强烈建议我到白星去看看。我说我认识的那几个白星人,他们只想得到我身体内残留的记忆④,像他说的那种代表未来方向的白星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到这个时候,他才鬼鬼祟祟地说,他认识几个很有地位的白星人,或许可以帮我。”
我讲述的速度很慢,一边讲一边组织语言。这段话我曾经给克里说过,但没有这么多细节。克里没有插话,只是用手托着下巴,平静地等我继续。
“到这个时候我就有点怀疑他了。我故意问他认识哪些白星人?他带着明显的炫耀,报出了那个将军21的名字。这个白星人我也知道,当初就是他在地球追捕我们这些蓝雪孩子,给司令官和绍伊夫他们制造了很**烦。他说当时将军不得不执行白星最高层的命令,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不一样了,将军已经回到白星,成功驱逐了‘元宇’,并成为白星的最高执政,而将军能干成这件事,他在中间出谋划策,出了不少力。当时我就问他,这些事情你知道吗?他笑了笑,说这是他和将军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没有必要告诉你,还说让我等着瞧,总有一天,他要干一番大事出来!”
“然后你就跑来告诉我了?”克里放下手,和另一只手交叉环抱在身前。
“是的”,我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当时听了之后我就有点懵,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一个情报部门的特工,居然和你们最大的敌人勾结到一起,我甚至还猜想这是你一手策划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后,他笑了笑。虽然不能看清楚笑容的幅度,但直觉告诉我,他像是被我这句话给逗乐了。我接着说:“后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这明显是他背着你们,偷偷摸摸地干下的事。当天晚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决定去找你,把艾姆思对我说的这些全部都倒出来。”
“再次感谢”,他干巴巴地说,“到现在我也很好奇,什么原因促使你做出了这个决定?次问到你时,你说是基于一位客人的良心不安。但是据我所知,即使在地球人心目中,告密也算不是一种美德。你来向我告发艾姆思,并不是个容易的选择。”
“我害怕了。”我直视着他,“这个原因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你次问我也没说。现在我向你坦白,我当时确实很害怕,而且越想越害怕。你知道,在这里我就是个外来人,而且孤身一个,无依无靠。我很清楚,艾姆思迟早会败露,我不想因此受到任何牵连,否则恐怕我的现场会比他更惨。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我想我能明白。”克里严肃地回答,“但我们绝不会让无辜的人受到一点伤害,请你放心。”
我仰靠在沙发背,望着天花板,没有回答,刚才的对话耗费了我太多的精力,居然现在有些精疲力尽了。克里低着头,好像仍在反复检视着他那双怪异的手。
他终于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谢谢你。不管怎么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也跟着站起来,把他送到门口。“再见了,艾丝”,他出门之前,仍不忘和艾丝道了个别。
“对了,艾姆思全都招了吗?他猜到是我向你报告的吗?” 我抢先一步,帮他把门拉开。
他站在门下没有回头,“我答应过你,绝不会提到你的名字。另外,他什么都没说,始终保持沉默。”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我才轻轻合门,然后扶着门框,慢慢跌坐在地毯,最后那句话不该问的,有点多余。
缓了有一阵,我喊了声艾丝。
“我在这里,先生。”
它从墙角移到我身边,吃惊地问:“你没事吧?先生,你的脸色很不好吔。”
“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放心吧,他已经走了。”
我按着它的头顶站起来,慢慢走到窗前,楼下就是驿馆大门外的庭院。克里的身影出现在草坪,他走得很快,步伐很坚决,一次都没有回头。
这没什么,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开始在心中默念:“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高中语文课学的,虽然读书时语文成绩不算好,但这段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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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全了吗?
没有任何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我相信就算克里本人也不知道答案,因为一秒他还在怀疑我,这一秒他就能放过我。可到下一秒,他又找到了新的理由,认定我还是很可疑。
现在他已经走了,一路都没有回过头,但房间里还残留着他的信息,他那阴郁的眼神、那干巴巴的没有起伏的声音、那双狭长、光滑、白皙的手,好像无处不在,仍然把我死死地包围着。
“把窗子打开好吗?艾丝”。我的声音听去有气无力。
它默不作声地飘到窗子那里,按下开关,一阵清冽的风涌进来,风里面夹着绿草的气味、阳光的气味、大树的气味,还有海的气味。我使劲嗅了嗅,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多少冲淡了房间里无处不在的残存信息,但是没过多久,它们就像浮出水面的鲜红气球,更加鲜明了。
“关吧。艾丝,关窗子!”
风戛然而止。它飘回到我身边,低声说,“他早已走了。先生。”
“你这是要安慰我?”一股无名之火从我心底里涌来。你算个什么东西!胆小鬼、蠢货、傻蛋、圆不溜秋的笨球!你竟敢来安慰我!
“你累了,先生”,它柔声说,“你需要休息。”
“闭嘴!”我怒吼一声。
它没再说什么,只是缩回了角落,那两个小圆孔也不亮了。
不能这样下去,我对自己说,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