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甘聃的宿舍要比其他男生的意外地干净得多。垃圾桶的垃圾及时倒了,鞋架上的球鞋被码得有理有序、整整齐齐,书有书立支着显得多而不乱,都具备笔筒和置物架,衣柜上还有磁铁吸住的NBA球星海报。
陈甘聃曾经在宿舍里的一举一动、生活小碎片,都像影片一样倒放。
他酣睡时沉稳的胸膛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上完体育课回宿舍时球瘾仍在,时不时会模拟出投篮的动作去摸门框顶部,接后收手……
意识里打完球的陈甘聃、戴框架眼镜上完理论课回来的陈甘聃、刚刚讨论完笑话嘴角还带着笑的陈甘聃……与眼前的陈甘聃面慢慢重合。陈甘聃没多少变化,与记忆里的没什么两样。只是通过揣摩生活小细节来复制出每一个情景下的陈甘聃,很有意思罢了。
仿佛走进了他的人生。
陈甘聃的舍友们恰好这个点都下去打球了,宿舍里只有陈甘聃一个人。于完薇找来了他的椅子坐下后,又借了他舍友的椅子给于为坐。当她想示意陈甘聃也坐下的时候,陈甘聃忽地摸她的头,深情赞美道——
“你瘦了。”
两个星期前,于完薇的身材是有肉感的,该翘的翘,该凸的凸。现在整体就是几个竹竿子拼凑在一起。
“我黑了。”
于完薇无情揭穿他后面想说的话。
“黑了也我女人。”陈甘聃逗她,刮她的鼻梁。于完薇的皮肤被晒成浅浅的小麦色,色系是沙滩比基尼女郎的标配,健康又自然。为了不显黑,她穿了件大码的oversize白色针帽衫,搭配黑色打底裤。由于上衣实在宽松,将她衬得更为弱小纤瘦,像只白色水母走啊走。
礼节是需要的。陈甘聃拿走了秦思伯桌上的梨,打算到时再转告:“没有太多招待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漏碗盛了几只梨就去阳台洗了。
“没事,狗粮喂得挺饱的。”某人的哥哥默默地说。
于完薇用力一踹于为,结果让于为逃了,他及时挪开原地,躲过了暴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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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吃梨。
于完薇久久注视手中的梨,梨肉坑坑洼洼的。
“陈甘聃。你这削梨技术不行啊。”于完薇幽幽地评价道。
“……”
“……”
陈甘聃和于为也都盯着自己的梨发呆,琢磨着到底要不要吃下去。
于为是注重情面的人,他本想给自己未来妹夫一点面子,吃之前夸一下他的技术。比如这么说,男的会削梨就不错了,值得赞扬。可是当他再次欣赏这颗变成残疾梨的梨、失去了灵魂的梨他觉得要这么赞扬自己的良心会过不去。犹豫再三,他就只有默默地吃起来,小声说了句:“还挺甜的。”
于完薇就不一样了,表情很迷离,望着这颗吐魂的梨,下不了嘴。
“我平常吃梨……不削皮……”陈甘聃脸黑了,试图挽回颜面。
“没事,以你的实力,只能这样了。”于完薇想起一个漫画里面的台词,“不能强求。”
陈甘聃的自尊心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本话后面的日子,陈甘聃疯狂磨练削梨技术,一有空就猫在角落削梨,边上高数课边削梨,有时连拉屎都在削梨……
于为想及时摆脱残梨的幽怨,就以他平生用到过的最快的速度解决掉了梨:“我有公事要先走了,你们慢慢叙旧。陈甘聃,你过来一下。”他把一直放在臂弯上的外套扔到单肩上,没有再看于完薇,倒是于完薇不解地追随于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拐角,紧接着陈甘聃跟上前去。
屋外阳光疏朗,白云如棉花般铺盖在碧天之上。于为一路走到了楼梯间,楼梯间的大门只开了半边,光线里飘渺着几缕尘埃,橘黄色的光搭配灰黑色的墙壁,偶尔停来一只鸟留下黑白的剪影。于为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直径离开,而是坐在往上的台阶,似乎要讲很长的故事。
陈甘聃察觉到事态严重,半倚楼道栏杆,准备听于为陈述。
的士里的冷气比室外的温度要低得多,在的士于为穿外套,来到A大就逐渐从脱外套到卷袖口。于为制服实际是白色长袖衬衫,缝上职业性袖章,系领结,大致如此。长袖挽到臂弯处一股成熟男人味透了出来,带有知性大哥哥的气息。他十指相互搭放,抵在唇间,低声说:“我要跟你聊聊于完薇。”
“嗯。”
陈甘聃抱胸,看向于为。
“于完薇回广东,是因为她的病情复发了;于完薇和翟尧的爱情,也是因为她的病情。”于为语气低沉,目不转睛盯着楼道口,“跟你讲一个故事。传言,俾斯麦在给皇帝威廉一世的信里有提及悬崖、岩石和马鞭,前半段的梦境里,马鞭无止限地延长,岩石壁像舞台背景一样跌下去不见了。后半段却变成了波西米亚的森林与小山。铁血宰相在丰富离奇的梦境中醒来,全身充满着喜悦与力量。俾斯麦身为政治家,梦境是处理当时危机情况的幻想,影射现实。”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第六章。”A大心理课,《梦的解析》是必看书目,《梦的解析》算容易读懂的心理类书籍,更多更晦涩的专业性教科书A大学生都要求读并且写报告。陈甘聃其他书都读得一知半解,就只有《梦的解析》稍微比较深入。
“对。于完薇经常做梦,梦里总是会预见未来不好的事情。”于为哑然失笑,“当然这不是重点,我想跟你说,翟尧因为她,本来想辅修新闻学专业,后来辅修心理学,你知道为什么吗?”
“于完薇心理有问题?”陈甘聃心理复杂地簇起眉头,他无法想象一个踩着光芒、女王气息浓郁的于完薇居然心理不健康,虽然她是举手投足性冷淡了点,但是很正常啊。
“她有抑郁症,陈甘聃。”
一两年前,医院门口,于完薇死都不去看心理医生,袖子被翟尧扯得都快变形了。路人都会回头吃瓜。两人依旧僵持不下,天黑,北京繁荣街景在于完薇眼里看来就是张巨大的牢笼,困住鸟儿般的那种束缚感像麻药注射入肌肤的麻痹末梢爬上了她的神经。于完薇认为自己在被监视,每个人都似乎在嘲笑她,讽刺她,觉得她微不足道。
那天风大,正值秋天。几乎所有人都裹上大衣紧扣领口。翟尧却保持室内开暖气的状态穿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寒风刺骨,翟尧的脸都冻红了,哈气都有白雾的气候,他穿衣的感觉就像去夏威夷冲浪。原因在于,他好好的在宿舍,于完薇突然间想去干些伤害自己的事情,翟尧顾不及其他,他当时只想救于完薇。
事情的最后,翟尧松开了于完薇的衣袖,向前迈了一大步紧紧抱住她。翟尧那么单薄,他不是属于肌肉型的,在男生体格里绝对算是骨架小的了。于完薇能感受到他因为条件反射一直在抖,太冷了,可是他的体温又那么暖,在他的怀抱里,传递一阵阵热量。
温暖她的心。
他们的承诺之一,无论以后是什么样的关系,都要互相保持通讯,以一句名言或者俚语来汇报自己的心理状况。如果有一天对方没有回复,尤其是于完薇,那么就是心理状态极差,需要警惕了。正因此,翟尧会突然发来拉丁文里一句前后找不着北的俚语。
陈一翰见过于完薇跑到宿舍顶楼用额头砸墙,一声比一声响。每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翟尧都会在四周,事情不严重时就不会上去阻拦,而是在于完薇看不见的角落里静静抽烟。
好学生翟尧,对心理学一无所知。他对烟没瘾,只是短暂性希望可以用尼古丁麻痹自己的神经想逃避于完薇有抑郁症的事实。
那时候的翟尧,胡茬太多了。
憔悴得让人想哭。
后来,翟尧大二申请了第二学士学位——心理学。
他牵起于完薇的手,说:“从今起,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一定会把你治好。”
于完薇悲观又绝对,笑得有些凄凉:“用什么呢?”
“用这里。”翟尧严肃认真,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用心。
“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于完薇喜欢翟尧,因为于完薇是性格主动的一方,没患病之前,她比现在要开朗积极,甚至沙雕。翟尧也没有显露出自己对于完薇的喜欢。直到于完薇出现抑郁症,翟尧开始变了个人,他开始努力追求于完薇,努力逗她开心,带她去旅游,教她论文模板……”
陈甘聃记起于完薇帮她论文提建议时套路一个又一个的,一看就能提分的那种,别提多亮眼。想到这些原来都是翟尧亲自教的,顿时心里不是滋味。
搞什么啊……翟尧对你那么好……你却把他掏心肺腑给你的东西送给了另一个男人。
“就事实来说,翟尧这么做是有帮助的。于完薇在一年半的时间内包括药物治疗很快康复了。医生的建议是,心理出现状况可以回自己的熟悉的地方,能让心静下来,并且可以思考今后的目标。那个地方就是广东,她老家。还有另一种建议,就是多跟翟尧,因为翟尧是成功帮人缓解抑郁的成功案例,多跟翟尧接触,让翟尧来开导。在跟你交往的过程中,于完薇选择回家。”
一番话平静地说完,于为才转移注意力到陈甘聃身上。陈甘聃表情肃穆,凝望着于为,唇角紧抿,藏在肘部后面的手逐渐握成拳状,指尖深陷入掌肉里。
“在认识于完薇的人里有多少人知道于完薇有抑郁症?”陈甘聃问。
“很少。连舍友都不知道。认识她的人都以为是翟尧的执意追求令于完薇心生厌烦,因而变得冷淡、不愿跟别人说话。翟尧追得很猛,几乎全年级,全校都知道他当时‘喜欢’于完薇,连校领导都知道了,校长还夸他们金童玉女。”
「这怕不是郎才女貌、两情相悦、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吧。
敢情这部小说没我什么事对不?」
“是真的喜欢吗?”陈甘聃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猜他们在一起后,翟尧是真的喜欢吧。”
「翟尧不屑地眯起眼睛,这才流露出点负面情绪。
你凭什么。」
是啊,我凭什么。
我只陪了于完薇短短几个月,他耗费了几年的时间拯救她于深渊。
我凭什么?
大一大二,翟尧是于完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