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然有意识的时候,就在饭桌上。
他脑子混沌,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饭桌上围坐的这些人,陌生中又带着些熟悉。
“哥哥,吃肉。”
身旁一个软糯的声音传来,随后碗里被放入了一小块肉。
钟子然呆呆地看着碗里的那块肉,久久没有动作。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一声叹息,这声叹息中似乎含着浓郁悠长的悲伤。
“乖孙,奶奶的乖孙呀……”
一个温柔的大掌轻轻地抚摸他的脑袋,他抬起头,自然地蹭了蹭这个自称是他奶奶人的手。
这动作,他似乎做了无数次,身体已经有了记忆。
“来,奶奶喂你。”
钟老太拿起孙子的铁勺,舀了那块肉拌着一勺子饭,送到钟子然嘴边。
钟子然自然地张开了嘴,一口把肉和饭吃掉。
细嚼慢咽,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习惯。
顺应身体惯性,钟子然乖巧地坐等奶奶的投喂。
“妈,你吃,子然我来喂。”
一个中年女人,爽朗大气,但眉宇间的忧愁却也骗不了人。
这女人似乎心里常年装着事,即使在笑,但这笑中带着几分飘渺的哀伤。
钟子然看了她一眼,心里本能地知道,这个女人应该是他的母亲。
此时的他,依旧觉得脑子像是被一团云雾包裹着,很多事情都是迷迷糊糊的。
但不知为何,这情形,他似乎经历过很多次,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首先,他得自己吃饭才行,不能再要别人给他喂食了。就像刚才给他夹肉的小姑娘一样,得会自己用筷子吃饭。
“我……”钟子然刚开口,就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劈叉了一样。
痛,很痛。
他停了下来,皱了皱眉,摸摸自己的脖子。这嗓子,似乎很久没用过?
他一抬头,就看到周围家人神情激动,一脸愣怔。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努力表达自己的意见,“我,自己,吃。”
他克服了劈叉嗓的痛苦,终于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松了一口气,满意地露出一个笑容。
也就是这个笑容,打乱了一室的沉默。
钟老太嚎啕大哭,一把把钟子然搂进怀里,泪水立马打湿了钟子然的衣襟。
“子然,奶奶的子然,你会说话了?你会说话了!”
钟子然显然很擅长应付这种局面,他轻轻地拍了拍奶奶的背,“别哭,别哭,再哭就不好看了。”
说这话时,他嗓子依旧劈叉,声音依旧沙哑,但好歹比刚才顺畅了些。
钟子然的安慰,不仅让奶奶停止了哭泣,还让在场的其余四人“噗嗤”笑出了声。
还是钟老头最先回过神来,他伸手想捋胡子,却落空了,这才想到自己原本漂亮的胡子,昨天刚被老太婆强行剃掉了。
……
钟老头干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颇为忐忑地问道:“孩子,你病好了?”
他唯一的这个孙子,出生时脑子就有问题,除了小时候会哭几声,让人知道他不是哑巴之外,长大后,根本就没说过话。
可以说,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说话。
饭桌上五双期盼的眼神,纷纷看向钟子然。
钟子然摇了摇头。
一瞬间,五双眼里的光亮迅速熄灭。
“没事,没事,反正这么多年了……”都绝望了……
钟老头强颜欢笑,反射性再次抬手想摸胡子,又摸空了,索性就摸了自己的脸。
钟子然张口,“我没生病。”
没生病,自然不是“病好”。
钟子然话音刚落,面前这五双眼里的光,瞬间再次亮了起来。
这一熄一灭,可把钟子然逗乐了。
“好!”钟老头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大笑,“咱们子然没病,他好着呢!”
钟老太和钟母捂住嘴巴,边笑,边无声流泪。她们熬了十八年,终于等来了苦尽甘来的这一天。
钟父一个大男人,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为了不在儿子、女儿面前丢人。他快速扒完剩下的几口饭,拿起烟袋,背对众人,坐到堂屋的台阶上。
他颤抖着手,从烟袋里拿出烟丝,用裁好的旧报纸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