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的一场疾雨,总算缓解了连日以来的沉闷炎热,落瀑一般的雨势,喧嚣于青瓦之上,风卷黑云,浓厚的阴黯吞噬了天地之间,致使夜幕早降,湮没了窗外景致,唯有湍急的雨声风声不绝于耳。
因着风狂雨急,旖景与八娘不能前往远瑛堂问安,只得留在绿卿苑里用了晚餐,八娘的胃口始终不好,勉强咽下了小半碗饭,再由巧慧劝着,用了一碗苦荠炖鹅掌,就坚决地放了碗箸,旖景见她愁眉不展,陪着说了好一阵话,却不过戌初,八娘就乏得眼皮子打架,由丫鬟服侍着沐浴安歇。
旖景便叫春暮把屋子里的灯烛尽数点亮,弄得一室辉煌,一边与秋霜姐妹闲话,一边勤奋地绣着给祖母的寿礼,足足一个时辰,总算把那对双凤展翼完成。
对着青莲九枝灯的光芒,翻来覆去地看,旖景颇有得色。
秋月立在一旁,也是不住嘴地赞叹:“只消用珠粒勾勒,就算大功告成,再废不得几日功夫了,五娘这次可算是坚持了下来,奴婢几乎不敢相信,您真能在两月之内完成这副抹额。”
一眼瞄到案上搁着的团扇,上头是春暮绣成的黄莺戏棠,旖景拿起两相比较,不由有些泄气:“瞧瞧这个,这么难的双面绣,海棠看着惟妙惟肖,那黄莺儿更是活灵活现,我记得春暮也没用一月就绣成了,哪像我,这么简单的花样,前后也用了一月的时间。”
春暮忙安抚主子:“奴婢做惯了的,算不得什么,这凤凰虽说线条简单,却胜在灵动流畅,五娘绣得也均匀,太夫人瞧了必定喜欢的。”
秋霜连连附和:“只怕太夫人都不信是五娘您亲手绣的呢,与这香囊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旖景看看秋霜手里,正是自己前些年绣的香囊,半扇蝶翅,绣得疏密不均,看着就无精打采,像是要死在花下一般。
好吧,这么一比,抹额的确是精致华丽了。
此时,似乎已经风停雨注,轩窗之外,渐或传来的“滴答”声,正是积雨响彻空阶。
春暮瞄了一眼刻漏,立即着手收拾针线,劝着旖景:“天儿晚了,五娘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大早还得去马场练习骑射呢,仔细没有睡足精神不佳,涟娘又罚您扎马步。”
秋霜也连忙替旖景松发,秋月出了屋子,嘱咐廊子里待命的丫鬟提来热水。
三个丫鬟侍候了旖景洗漱,在香狮子里薰上百合香,关了轩窗,铺好榻上锦衾,熄灭了满室灯火,只留了一盏在床边,罩上防风的琉璃罩,又替旖景细心地放下纱帐,春暮与秋霜才退了出去,单留今日当值的秋月。
见秋月往窗下的美人榻铺苇席,旖景略略掀开了帐子:“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你上来陪我说说话吧。”
秋月脆声儿应了,除了外衣襦裙,上榻在外侧躺下,笑道:“有多久没陪着您这么说话了,还是小的时候,五娘最怕一个人睡,晚晚都要拉着奴婢与秋霜姐姐陪着呢,有次谈笑的声儿太响,连太夫人都吵醒了,让玲珑姐姐扮鬼来吓我们。”
那时节还住在远瑛堂的碧纱橱里,正是无忧无虑的好时光。
“结果没吓着我们,倒把起夜的夏云吓了个半死。”旖景也记得那事,夏云因此还病了一场,有小半年都不敢走夜路。
“五娘,明儿个我就打算依您的吩咐行事,不过有一些话,一直装在奴婢心里,不说出来,只觉得闷得慌,说出来吧,又怕您怪奴婢多事。”琉璃灯盏透出的光晕朦胧又绮丽,再隔着层茜纱帐,越发地幽黯了,秋月背光侧卧,小脸上一片阴影,唯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只消一丝光芒,就能映衬得莹莹生辉。
“咱们俩人一同长大的情份,什么时候不让你说心里话了?少在那儿装模作样。”旖景也翻了个身,与秋月脸对着脸,一副认真倾听的神情。
“夏云话少,性子也沉闷,别说不讨您的喜欢,就连奴婢也不想与她亲近,再说这些日子,不难看出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一昧打听宋嬷嬷的侄孙,又在冬雨面前献殷勤,也难怪五娘恼了她,让奴婢寻她的不是……不过夏云多少也有可怜之处,她孤零零没依没靠,如今年岁渐大,才有了那样的想法,她却不知,宋二是个那样德性,就算能讨好了宋嬷嬷,嫁过去也是入了狼窝里。”
虽然秋月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夏云糊涂,可也不难听出,她多少还是有些同情。
其实旖景心里,不是不理解夏云,也觉得她身世颇为可怜,但一想到对冬雨惟命是从的那些人……依然还是不愿意将这个隐患留在身边。
“五娘若是烦了夏云,不如调她去别处,眼不见心不烦,可如果发落了她……”本就没有别的依靠,如果再被赶出府去,夏云就真的断了活路了,秋月很有些不忍。
“我没想着就这么发落了夏云。”这话其实已经说过一回,可旖景也知道,春暮几个丫鬟怕是不信的:“你说她有可怜之处,我也深以为然,但转过头想想,难道我就做不得她的依靠?她与你们一般,贴身侍候我几年,虽说我待她没有那般亲热,但又何曾疾言厉色过?她有什么苦楚,大可以告诉我,我也会为她打算,可她又何曾说过一言半句?就算我与她有主仆之别,和你们呢,她是不是也没有交过心?”
秋月一怔,细细想来也是如此,不由点了点头。
“究竟心里存着什么想法,才让她难以启齿,我揣摩她的心思,只怕是不愿将来配个管事的。”旖景又说。
秋月惊疑不定:“五娘是认为……夏云与莺声一样?”往日里瞧着,夏云也是个老实本份的,难不成都是装模作样,一心想要择高枝?秋月本不愿相信,可一想到夏云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又觉得主子的分析极有道理。
“我让你挑她不是,目的不是要发落她,可她的心,却早就不在绿卿苑里了,不过她侍候我一场,也是缘份……你转告秋霜,让她挑个合适的时机,把宋二的德性透露给夏云,也算我们给她提了个醒。”旖景说道,至于夏云知道前头是个火坑,还愿不愿往里去,就全凭她自己度量了。
如果夏云收敛了那等心思,旖景未必不愿给她一个机会,留在自己身边固然不愿,可八娘身边正好缺人,大可求了祖母,调夏云去八娘身旁侍候,等过上两年,如她愿意,再由祖母作主,替她寻一个管事,消了奴籍,也能得个自由安稳。
之所以让秋月寻夏云不是,完全是为了考验樱桃。
根据旖景的观察,樱桃的确有几分争取晋等的心思,有野心虽不是坏事,可品行一定要端正,毕竟将来要做的事,指望不得春暮三人,就只好另寻心腹,而这个人,能力与忠心都是必不可缺的。
这些日子以来,旖景对绿卿苑的丫鬟观察个遍,要么就是不够伶俐,要么就是沉稳不足,几个年岁略大的,又是贪图蝇头小利之人,不堪重用。
唯有一个樱桃,手脚勤快,谨慎少言,貌似也没有趋炎附势的花花心思,如果她果真表里如一,倒是合适。
可就算樱桃能通过考验,尚且不知她那哥哥是否可靠,还得一番细察与考验。
一切计划还没有具体实施,但就是择选帮手,已经大不容易了。
旖景沉思一阵,再看秋月
这丫头却已经睡着了,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唇角上扬,甚是愉悦。
雨后夏夜,凉爽宜人,无忧无虑的少女,当得一宵安眠。
实在是惹人羡慕呀。
旖景翻了个身,也闭着眼睛,可脑子里的思绪又杂又多,让她难以入睡。
魏先生启程的日期已定,就在五日之后,以二娘牵头的谢师宴也定在了后日,帖子送去楚王府,已经有了回音,安慧三姐妹是必然会出席的,虞洲也不会错过。
这一世,楚王世子是魏先生的知己,据说也会出席。
想到与他再会,旖景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要想赎罪,让他这一世平安喜乐,自然避免不了与他见面,毕竟要阻止那些心怀恶意之人加害世子,似乎只有留在他的身边一条路最保险可另一方面,愧疚还是时常折磨着她,让她害怕与世子直面。
脑子里一忽又想到虞洲,以及他身后影影憧憧的凶神恶煞。
一忽又是宋嬷嬷阴狠毒辣的面孔。
睡意无影无踪。
却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吓得旖景一激零,坐直了身子,细细再听。
静夜幽寂,有风声卷过竹梢,滴落一片积雨,淅淅沥沥。
正当旖景以为刚才是幻觉,却又听见了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隐约之中,传来女子断断续续地哭泣声。
这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