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门不兴卜卦之术,盖因当朝圣上对此怪力乱神之事颇为忌惮。门中虽对朝廷牢骚不少,但这个霉头也实在没必要专程去碰。
是以众弟子虽修仙法,于鬼神命定之事倒颇为随性。偶尔有小辈弟子好奇心重,随便画了几笔鬼画符便妄想窥测天机,门中长老是以抓一个罚一个,直罚得那帮小兔崽子把思过崖边的碑文都临摹到吐血三升。
临衍也不喜怪力乱神之词。
然而倘若他此行来往饶城之时能够先知先觉地为自己卜一卦,倘若他能看到“气冲太岁”几个血淋淋的大字,他必然会为自己的救人之举留些许三思。
昏沉沉的泥土香混合着林间湿气熏人欲醉,临衍刚行两步,眼前渐渐黑了下来。
这一团黑便如一道帐蔓压在他的眼睛上,临衍伸出手晃了晃,伸手不见五指,目之所及皆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若非天色将晚,那便是因为……他瞎了。
临衍嘴角一抽,又想起竹林空地上的红衣姑娘和那若有若无的瘴气。
都已经这般谨慎还是着了人家的道,这江湖历练当真历练到了狗肚子里。
他动心忍性,深吸两口气,缓缓闭上眼,扶着手边的二三竹杆听声辨位。
新成的绿竹表面有细细的绒毛,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平滑如玉,空气里湿意渐浓,潮湿而闷热,想来又要下雨。
早春的竹香与泥土味交织在一起,此外浮在风中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气。
血气如丝如缕,氤氲如一碗老茶,若不是他的触觉因黑暗而变得敏感,这般细致的一缕香,他怕一时也甄别不出来。
而后他便觉出了一抹暖,一人若有若无地从他的身后靠了过来。
临衍想也不想反身一剑,一道劲风贴着他的左脸擦了过去。
他右手捏诀,疾风如电,幽碧的绿竹瑟瑟抖了抖,几只黄雀拍着翅膀飞了起来。
同黄雀一同腾空而起的还有一道剑光,剑芒如水,一泓浅碧,招招果决,克制而势挟风雷。他这一剑劈得丝毫不留情面,那人似是完全不料他有此一举,身形一顿,复又退远了些。
一个浅金色的结界在二人周身缓缓张开,临衍虽看不见,但他隐隐也捕捉到了风力的窒涩。他微垂着下巴,右手持剑,一身疏落,倔得像是一只待宰的鸡。
来人轻笑一声,也没理他,只远远地将那结界撑得更牢了些。
被一个人由内而外扫视一遍的触觉极其怪异。
临衍虽睁眼不可视物,但他先知先觉地知道此人正在打量他。不止如此,此人的目光如一把开了刃的刀,他虽未被切开皮肉翻出鲜血,但这一道探寻而咄咄逼人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从手指到脚尖都死死绷了起来。
倘若他有幸得见此人的目光便会知道,这番探究可以称作不怀好意,再往前一点,这也可以叫做……轻薄。
临衍从未被人轻薄过,更不会想到有人会这般无聊,在一片漫无边际的玉竹林与将雨未雨的阴沉天色里轻薄他他身量极高,宽肩窄腰,精壮男人一个,谁若不长眼来轻薄他那还真是找死。
然而倘若他此时能有幸得见来人与来人,见了那三分端庄又十分流氓的神情,必然也会为自己错误的预估而饮恨不已。但世事无常,世事也并不容他纠正这个错误。
临衍与此人相对片刻,结界成,妖气冲天而起,玉竹林里的血腥味浓得熏人欲呕。
然而结界中的二人并未觉察出异样,临衍背靠结界镜壁,一时不敢妄动。他拿不准该出声质询或直接出手揍人更为恰当,那人好整以暇将他打量了片刻,轻声道:“别动。”
是个姑娘的声音。
临衍略有些诧异,诧异过后,他剑如风雷,势在必行,一剑便朝那人劈了过去!
也并非他不知怜香惜玉,实在因着竹林里连环局层层嵌套,前有行脚客商被一只魅妖哄得晕头转向,后有冲天的妖气在林间徘徊不去。
若是临衍推测不错,这林中还藏了一只修为深厚的大妖,而此物或许正对林中的魅妖展开猎食之举。他实在摸不准眼前这人又是个什么来头,晗光如虹,紫衣仙君出手如电,那姑娘双指合并,“叮”地一声点在了他的剑身上。
她的手中还夹带了一枚小小的石子。
石子在晗光的剑身上刻下了细细的凿痕,临衍虎口一麻,不敢大意,那人顺着他的剑身连点数点,越来越快。倏地,他的手腕一麻,晗光剑几欲脱手而出,临衍将那长剑换到左手,当仁不让,挥起右拳便朝来人身上砸去。
“……”
那姑娘显然也为这流氓一般的举动惊得呆了呆。
却见临衍虚晃一招,左手持剑,剑刃上风雷汇聚,白光迸射。
他双指捏诀往前指,晗光剑脱手而出,长剑仿佛有生命一般朝来人的肩膀斜刺而去。来人冷笑一声,长袖翻卷,剑意与劲风纷纷砸到了结界镜壁上。
浅金色结界化开了浓浓杀气,结界外的妖气也被隔绝得更为彻底。二人连竹林里的沙沙细响都听不见。
又几只乌鸦拍着翅膀飞了起来,临衍习惯了黑暗,也逐渐在黑暗里寻出了些许趣味与门道。譬如他的触觉与听觉被无端地放大,风中血腥之味越来越浓,来人站在他的五步之外一动不动。
她唤出了三道强风,破落的干草与新生的毛茸茸的竹叶卷着长风扑面而来。
恰是早春时节,万物争相勃发,旧时代的死气还未完全蜕下去。
此人双手夹着石子,身形快如鬼魅,一时探不出修为路数。但她似是有意试探,二人在一结界之中画地为牢,她却并没有下狠手。
十几招草草拆尽,尘沙翻飞,新润的泥土被剑光划得纵横交错。“轰”地一声,剑光飞射到镜壁之上,临衍长剑一指,微垂着眼,淡淡道:“阁下究竟意欲何为?”
他还未问出一个答案便感到腰间一暖。
世间的许多事都没有答案,他对此并不心慌意乱,但也并称不上怡然。
是以当此人幻形到了他的身后,他的后背上清风横扫,而他的手臂一热,一只手牢牢扣在他的左手手腕上的时候,他开始有些慌。
此人的修为远甚于他,她既能不知不觉地近他的身,也便能轻而易举地割开他的脖子。
那人却并未割开他的脖子。她的手顺着临衍的手臂往上摸了一把,趁他还未反应过来,此人胆大包天,丧心病狂,坦坦摸了一把他的腰。
“……”
临衍目瞪口呆。
他自小自以为乖顺,克己,便是有些许不那么乖顺的时刻也未曾有多少人看见。他从未调戏过别人,也从未被别人这般明晃晃地调戏过。
即便来者是个姑娘,这也未免太……过于失礼。是以他想也不想,曲肘一击,那姑娘轻巧抓着他的手肘,牢牢将他钳制得一动不动,无可奈何。
这便十分伤人了。
“别动,”那姑娘细声道:“一会儿就放你出去。”
她贴着他的后背说出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淡泊而心安。
临衍觉得自己十分没有排面,也从来没有这般技出无奈,这般被动地逃也不是,不逃更是不合适。
如果就因为被一个姑娘摸了一把而哭兮兮着奔逃而去,那也实在太怂了些。
临衍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道:“林中发生了何事?”
见那姑娘默然不答,他又问:“妖物?阁下是想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