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穿过长长的回廊,在迷蒙的天光中,向父亲陆显所住的西跨院走去。母亲亡故后,父亲并未再娶,独居在这西跨院中。卯时的西跨院,下人们早已起身各就职司,有打扫庭院的,有浇花除草的,有烧火烹煮的。众人忙碌,而亦鸦雀无声,一派肃穆景象,这也正是陆府多年家风,拘管下人有法度,连那淘气爱来事的下人也只好甘受约束,随着大流了。
快到西跨院的正堂前,陆望便屏息凝气,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形。此时,一贯严厉的父亲正襟危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等着上朝。陆望由三娘与金雀领着,敛容走到父亲跟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长揖,清了清嗓子,朗声说,“儿子拜见父亲大人,向父亲大人请安。”陆显此时仍旧闭着眼,捋了捋自己丝丝分明的胡子,点点头,缓声说,“今日来的有点晚了。”陆望低头说,“儿子昨夜未曾休息好,有些倦乏,因此起的晚了些。请父亲责罚。”陆显睁开眼,说道,“罢了。以后注意些。”陆望答应着,三娘也应声称是。
陆望便再拜了一拜,退走到正堂外,刚要转身向书房走去,陆显突然叫住了他。“慢着!”陆望立即停住脚步,迟疑了一下,又回到正堂。
陆显说,“今日下朝后,一些世交与朝中勋贵约好了要到府中一聚,为父已吩咐府中备宴。你今日功课完了,到时也前来赴宴吧。”陆望说,“孩儿知道了。段夫子也去吗?”陆显说,“段夫子何尝愿意去这种场合呢。当年沧州之约,段夫子也早已表明心迹,不愿人情应酬的,何况陛下也。。。”说到此,陆显也住了口。
陆望心下会意,段夫子与当今皇帝陛下不大对付。父亲曾经嘱咐他,在外不可贸然提起拜段夫子为业师之事。段夫子授业之余,亦对皇帝陛下绝口不提,与外面所见那些言及皇帝必定口称圣明的学究们不同。自己曾听得府中的家人私下议论,段夫子曾经冲撞过皇帝,惹得皇帝不喜,被赶出京去,关了书院,回了家乡。因此父亲才带着自己去沧州请他。只是,既然段夫子不合圣意,皇帝怎么又会答应父亲,让段夫子来教自己读书呢?
陆望甩甩头,不再理会这些大人之间的事,心想,段夫子看似严苛,却与父亲的严厉不同。父亲的严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从沧州回来后,他似乎就刻意疏远自己,让陆望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初到沧州时看似冷漠的段夫子,在府中教授时虽然严格,下了课可是连陆望摸他的胡须都乐呵呵的,更别提自己时常撒娇的段夫人了。
正在想着自己捋段夫子胡须的情景,陆望不禁扑哧一笑。陆显咳了声,陆望忙回过神来。陆显说道“好了,你快去段夫子那儿吧。别让段夫子等你。”陆望答应着,恭敬地退了出去。
出了西跨院,穿过回廊,陆望的脚步轻快起来。西跨院旁有一进安静的小院落,平时人迹罕至,只有林二嫂夫妇等五六个下人在院中伺候。院中主人也很少踏出院门,竟似隐居一般。京中公卿高门,若不是与陆府常有往来,或在京中耳目众多,竟不知陆府中住了这样一位人物。即使有知情者上门欲求一见,也极难如愿。有陆府的世交托陆尚书代为引荐,陆显也只能抱歉回绝。
陆望走到院门口,抬头望向拱门上苍遒有力的三个字,“退思园”。这正是段博彦的真迹拓摹而成。又赞叹了一番这份笔力,要赶着上早课,陆望便匆匆走进了院子。
早秋的清晨空气仍有些冷冽,院中的银杏树在清冷的晨风中中兀自站立,无言地守护着这安宁的静谧。金黄的树冠似一把大伞,望去像一朵黄云停驻在这院中。
陆望走过树下,几片金色的银杏叶在空中旋舞,缓缓地落在他的肩上。他拂去肩上的落叶,顾不得驻足欣赏这秋日的园景,走向了西侧的书房。在门口停下脚步,陆望恭敬地说道,“师公,学生陆望请安。”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进来吧。”
陆望推门而进,只见段夫子正坐在书案后,手拿戒尺望着他。他暗叫一声不妙,连忙束手站在门边,低头解释说,“学生昨夜疲乏,今早睡迟了些,父亲已经教训过了,并命我向师公赔罪。”
段博彦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当日答应你父来此授业,非为些少束脩。隐居乡间,闲云野鹤,何等自在。我为什么要到这高门深院做这笼中之鸟呢?这原由,你知道吗?”陆望低下头,表示洗耳恭听。
段博彦缓缓说,“望儿,你不是普通的孩儿。你读书,若只是为求取富贵,那甚无用处,更辜负为师一番苦心了。这天下,有多少不学无术之徒,可妨碍他们富贵了吗?更不用说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了。真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陆望动容说,“学生心里明白。夫子至诚,我也绝不辜负这份心。”
段博彦喝了口茶,说道,“你天资聪颖,切不可自沾自喜。为师私下里虽然偶尔也称赞你两句,但你不可以少为足。若是满足于几本开蒙书,作几首小诗,那为师可是错看你了。”
陆望看着段夫子,深深作了一揖,一字一句地说,“师公,学生只说三个字,您放心。若是我有辱师门,愿生生世世受无母之苦。”说罢,不由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