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冶六年的初冬。昨夜新落了一场小雪,燕陵的街道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绒。街上商铺早早就开张了,眼看着太阳出来,地上这层雪马上就会不见踪影。一个胡人装束的马队经过几家柴油铺子,要在燕陵收购些蚕丝布匹,带回国去卖给图个新鲜的贵人。
蓬山院。
颜之述坐在暖炉旁边看着烤的炙热的木炭,木炭上偶尔蹿出三两星火花。
入冬之后他便只能靠暖炉过日子了。初来蓬山院的时候,燕陵干冷的气候叫他很不能适应;自小在江州长大,突然换了个地儿,难免水土不服。没生什么大病,小病断断续续,一直有些体虚,动不动就能染上风寒。
在这里呆了三四年,身子还是那么弱不禁风的。冬天他屋里生起火炉来,茂林都不愿久待,嫌他屋里闷热。
昨日里先生讲《左传》,谈到一句“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举了些邻国的例子,却有影射齐越的意思。先皇在建国初期,以商不能定民心为由,曾一度封闭了燕陵通往西域的商路,许多燕陵当地的百姓没了生路,与邻国勾结起来,差点引起一场灾祸;所幸如今的皇叔燕王出面摆平了这场内乱,并上书请求先皇放开商路,此事才算了结。人言先皇此举莽撞至极,只适合打天下却不能守天下。
他一面想着,一面提著用早点;厨房送来几个小菜,他吃完便要去东堂上课了。
东堂在蓬山院是教授经传典籍的,是许多仕子梦寐以求的地方。作为仅次于京师国子监的学府,众多朝堂风云人物便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可颜之述没有为官的想法。父亲当年让他从江州来这里,他还以为父亲开始重视他、爱护他了。他一直在等,等父亲有一天能来蓬山院看看他。等了四年,等来的都只是杳无音讯。茂林是父亲的人,他一年又一年地问茂林,父亲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忙得连来看看他的时间都没有。茂林不答,就是摇头看他。他看着茂林的眼睛里面,是无奈和痛惜吧。
他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小时候,他同奶妈住在江州,旁边没有孩子愿意和他玩耍;他每次出门,都是猫着腰偷偷从后门溜出去的;他受够了别人指着鼻子骂他,叫他小野狗,把烂果子藏到他衣服里再放出虫子来咬他;他受够了在街上被大孩子盯上就是一顿打的日子,受够了只能在晚上偷偷跑去看杂耍的憋屈生活。
尽管如此,他从没有看低过自己。他从小就知道不能哭鼻子,一哭就会叫欺负他的人更开心;他在衣衫上缝上驱虫的香袋,不让那些养虫的孩子有机可乘;他在没人的地方挺起胸来走路,因为这是他能享受的最大尊荣。
他固执地去相信奶妈的话。父亲不是不喜欢他,只是被公务困住了脱不开身,总有一天,父亲会接他过去,会给他世界上最好的无人能及的父爱。他也不是什么私生子,只是别人嫉妒他有一个在京城当大官的父亲,才会这么诋毁他。
后来……似是有人要杀他……这些事情他不愿细想。奶妈为他挡了一箭,身重剧毒。医馆里的先生说这毒没有解药,中了之后药石无灵。他握着奶妈逐渐僵硬的手,听她一点点弱下去的气息,“阿述,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眼里的慈爱就这样定格成永远。
他没有哭。就是握着奶妈冰凉的手坐了很久。
当父亲派了茂林过来保护他的时候,他曾一度觉得自己所有的梦想都要变成现实。就说嘛,父亲一直很在意他的。
接下来的一两年,他都与茂林生活在一起。茂林对父亲,应该是知道很多的。只是茂林不愿意给他透露任何关于父亲的消息,他也不想为难茂林。本来升起的对父亲的期待又黯淡了下去。父亲不会真要把他扔在江州过一辈子……他不会……真的是父亲的私生子。
齐越的水灾恢复后,父亲那边传来消息,叫他去燕陵的蓬山院读书。
他兴奋之余,觉得心里的期望重新燃起来。天知道他有多希望,能被父亲看到。细小的胸膛里一堆火燃烧起来。
不过看如今的架势,自己就是奢望了。四年在蓬山院,别的学生的父母来嘘寒问暖、裁衣添衾的时候,他从没等到自己的父亲。
长这么大,连父亲的模样也没见过。他在路上碰到一对乞丐母女相依,心想自己活得还不如一个小乞儿。
他累了,不愿再奢求什么了。
私生子便私生子吧,他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