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涅心不明白为什么公山萦会半夜找自己问些不着边际的话,就像她也不明白掌门为什么会问她那些仿佛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其实活过的这十七八年,她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对周围的人感到一丝困惑,了解一个人实在太难,更何况不必了解,生活还过得下去。
想得开是师父为数不多夸赞过她的优点,她只纠结不到一片叶从树梢落到地的时间,下一片叶子被风扬起时,卓涅心脑子里只剩怎么挨过这半年的心思在快如轮转。
不过只是扫半年丹炉,不算什么严酷的手段,毕竟在灼炼坊时犯了错要去下坑拍死十条铁头虫当做惩罚,打扫屋子而已,不用道法又能累到哪里去。
当她见到浮阙山宗的丹房时,她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这丹房不是他们那只放个炉子的地窖。绵延的长瓦犹如龙蛇,耸峨横亘半个山头,浓金色的飞檐斗角千百倍回馈太阳的光耀,将不可逼视的夺目呈返碧空。
更令人惊叹的是殿宇有多大,院落就有多大,院内按着二十八星宿的相位排着二十八个白玉缸,卓涅心算是高挑的姑娘,但这玉缸比她还高出半头,个个半雾不透玉质匀润,泛着与星辰无异的濯濯银光。
篆刻丹殿二字的牌匾挂在正中,门前两棵葳蕤的桂树还未到花开时节,风从它们浓密无隙的枝叶间抚弄,发出细软的沙沙声,卓涅心进门后继续往里走,正殿空荡,四周是装满瓶瓶罐罐直达顶梁的高架,还有一个个不知通向哪里的门,这之中屋室绵延百间,藏书藏药不计其数,燃炉更是多不可数。
想到自己是要打扫这里,卓涅心顿时觉得,还是铁头虫可爱一些。
负责打点丹殿事务的师兄叫谷延秋,在金丹等级的修士里也算修为高的,他让人带卓涅心转了一圈当做认路,随后又分了打扫用的浮尘芒帚抹布木桶下来,警告她千万不能犯错惹事,否则还有更大的惩罚和麻烦。
谷延秋人挺严厉,说话时板着脸的样子也总是发狠,可卓涅心并不讨厌他。不管是丹殿里的其他弟子还是和她住一处的入门弟子,如今都不大和她讲话,更有甚至见了便绕开,人人都说她得罪了掌门,避之不及。
毕竟天阳道君从来少管宗内的杂事,赏罚一类更是少有问津,如今竟亲口下了卓涅心的处罚,可见被气成什么样子。一个刚入门的旁宗弟子这样不知好歹,怕是今后都难有出头之日。
谷延秋却从没提过这事儿,对她一视同仁。虽然三番五次警告卓涅心让她戒之慎之快把她耳朵磨出茧子了,但他倒很像从前灼炼坊里的同门,说话办事从不拐弯抹角。
卓涅心连最简单的道法都用不得,扛着个梯子爬上爬下,每天累成狗,别的入门弟子已开始每日的课业与修炼,她仿佛是来做苦工的佃户,没日没夜干活。
谷延秋见她耽误了修课,便允许卓涅心带些书卷来间歇时补读,卓涅心虽然领了好意,但书里的内容太无聊,她宁愿干活。
丹殿最闲的时候便是午后,辈分低的弟子们都在修课修炼,辈分高的弟子要去各属的辖所务事,丹殿静下来后有种难以言说的幽秘,这时卓涅心也就只需要帮丹宗的丹修师兄师姐做做杂物,剩下时间补眠也没人过问。
灵药阁里是最安静的,百余排顶梁的药柜次第站得笔直,阁内四角点了疏毓香,这香是专门炼制出来只点在灵药阁,此处万种灵药,尽管密闭存放,但拿取时难免有气味混淆,疏毓香能清离混味,保护药性,闻着也清淡沁人,不似一般香气。
卓涅心最喜欢在这里偷懒,她伸直腿,靠着药柜和墙的夹角,一手拿书一手搅着浮尘柔软的尾穗,眼皮不一会儿就沉得往下坠。
忽然有人影从面前晃过,她抬起头,人影也停住了。
她像在和虚空对视,可明明是一个人啊……虽然他的脸被面具遮住大半,眼神却漆黑幽深。
“你是谁?”他没有穿浮阙山宗的道袍,黑色的披风像夜晚的帷幕。
“浮阙山真是舍得,你这么好资质的根骨都打发来这里赋闲。”
那人明明站在卓涅心面前,声音却像从好远的地方飘来,“你不是山宗弟子。”她伸手拔剑,背后却空空如也,抓在手里的只有扫把光滑的竹竿。
“将来也许你真能拿着扫把打赢许多人。”眼神黑暗旷寂的人发出几声低笑,“我来是想问你个问题,公山萦关在哪里?”
卓涅心并不知道,就算知道她也打算拒绝回答。
她想叫人来帮忙抓住不速之客,但嘴刚张启,呼吸就仿佛被扼住,说不出半个字,胸口憋闷难当。
黑衣陌生人并未掐住她的脖子,他俯身捡起卓涅心掉在地上的书,“《太虚启封篇》吗?前半本都是废话,即便是对筑基的入门弟子来说,只需要看一章就能融会贯通。”他又笑了,“看有才华的人浪费生命在无意义的事上总让我悲天悯人,算了,你既然不知道,我也没有时间浪费。”
黑影搅动卓涅心的视线,呼吸越来越困难,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捏紧她的脖颈,眼前的一切消失于突如其来的黑暗,她仿佛溺水,在无助的慌乱中,有人握住她挥舞的胳膊。
卓涅心猛地握住,挣扎扑出水面。
强光刺得眼睛酸痛,卓涅心大口喘气,低头一看,手里果然握着个胳膊,但不是黑衣服,袖口的桑纹只是寻常入门弟子装束的点缀
“做恶梦了?”柳奚仲眼神充满关切。
卓涅心慌忙追问,“你……你刚才看没看到一个穿黑斗篷的人?”
“这时候殿外都没有人的,殿内只有你在打瞌睡。”柳奚仲从没见过卓涅心慌乱的样子。
死亡的感觉这样真切,可能是梦吗?卓涅心自打有了修为以来很少做梦,她起初还觉得自己能分辨真实和梦境,但当她看自己都给柳奚仲手腕快捏青了才意识到,这才是真实的感觉,与刚刚那个虚幻中的对视全然不同。
柳奚仲却没喊疼,他不知从哪取出颗丹药递到她面前,“提神的,你吃了或许能感觉好点。”
卓涅心点点头,一口吞下,浑噩的意识果然清楚许多,她松开手,深吸一口气后缓缓擦去额头上细密的冷汗,随口问道,“你没去修课?”
“我跑腿的,替授师拿药。”见她面色如常,柳奚仲也放下心来。
他们还没有分入师门的资格,日常授课的师父只能叫授师,师父得等正式拜师后才能称呼。
“我帮你找。”卓涅心努力忘掉不快的噩梦,主动帮忙。
在丹殿的这半个月,卓涅心早混熟了,她接过柳奚仲递来印了授师灵纹押花的纸笺,麻利地找出上面写得几种药材,一一包好。
看卓涅心忙前忙后,柳奚仲很是纳闷,起初他以为这个同辈性格傲慢极难相处,后来有所交流了解才发觉她不过是不拘泥小节,又散漫肆意才让人误以为太过不可一世。
其实卓涅心接地气得很,哪怕不按常理出牌,也还是能看出本性不坏甚至有未谙世事的单纯和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