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延尉诏狱。
郭禧所在的囹圄是旧官署改建而成的,看上去不太像牢房,倒更像简陋的居室。朝阳、打扫的很干净,几案席榻俱全,高而空旷的屋顶上还有一个天窗。和栅栏对面那间遍地老鼠屎,徒有四壁的牢房形成了鲜明对比。
显然,他此刻享用的,都是廷尉府故人的心意。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将郭禧从回忆中惊醒。紧接着是开锁的声音。
幽暗的光线中,可以看见廷尉左平陈球在门口整了整衣冠,才从狱卒手中接过竹编的食盒,独自走了进来。
食盒里装着菰米饭、肉酱、咸笋、青菜豆腐羹,还有一壶酒。
陈球摆好饭菜,替郭禧斟了一碗酒:“大人,酒是温好的,您趁热喝。”
郭禧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温热绵软的酒液从喉头一路暖进胃里,芬芳馥郁,是窖藏的兰生贡酒。郭禧舒服的吁出一口长气,笑道:“囚犯的待遇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陈球的八字小胡子抖了抖:“王甫天天给廷尉府施压,要把您提到北寺狱去,您还笑的出来?”
“十年了,这间牢房只住过三个人,都是被宦官弄进来的,罪名都挺吓人。第一个是乔公祖(乔玄),他待了二个月,许多名士为他奔走鸣冤。后来鲜卑、南匈奴、高句丽一同叛乱,劫掠辽东。乔公祖于狱中上书,言辞肯切激昂,触动了桓帝以及满朝文武,于是三公联名保荐他出任度辽将军,御赐黄钺,去我汉家边境督战安民,他一去就把鲜卑人打的屁滚尿流,南匈奴王见势头不好,连忙派使者送来降表,剩下一个高句丽不攻自乱。第二个是…”
说到这里,郭禧突然顿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瞧着陈球。
陈球道:“第二个是我,我在南阳太守任上纠察豪强恶霸,被地头蛇构陷判了死罪。大人复核案件的时候发现疑点,将我提到廷尉重审。然而知情人士早已被灭口,证据不足难以翻案,是大人力排众议,拖延时间,设局引诱嫌犯自投罗网。后来真相大白,我无罪释放,大人却被弹劾渎职,罚了两年的俸禄。”
乔玄和陈球有仇怨,这是个公开的秘密。郭禧故意提起乔玄,察颜观色,发现陈球的神色虽然有些不自然,但并不是憎恨仇视一个人的反应。
其实郭禧心中在滴血,为了保命,他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变成了买通曹节的礼物,他现在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仕,这二十年宦海沉浮究竟是为了啥?连棺材本都赔出去了!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这间牢房可是福地,幽人吉贞。”
“但愿如此。”
陈球望着郭禧气定神闲的模样,悬着的心又缓缓落回原处。
新任的廷尉吴恭也是一个精通律法的人,他虽然对宦官十分恭顺,但只是局势所迫,以吴恭的才干,绝不可能甘愿被宦官摆布。
况且廷尉诏狱和北寺狱都是高级监狱,时常发生某个高官落马,被撤职审问,廷尉诏狱和北寺狱大抢活人之类的龌蹉事。郭禧已经被关进廷尉诏狱,要是吴恭轻易将人交给北寺狱,难免威信扫地,很没有面子。
五天后,小皇帝刘宏亲自过问郭卿的案子。负责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廷尉吴恭,他采纳陈球的建议,将三位证人分开单独审问。三个人的证词互相矛盾,漏洞百出,被证实是诬告陷害。郭禧无罪开释。
建宁二年,十一月,日蚀。一年之中,太阳被天狗吃了两回,在这个婚丧嫁娶都要占卜的时代,这无疑是十分不祥的预兆。
这一回,为“上天的警示”付出代价的人是六月份才走马上任的太尉刘宠。而将天文现象或灾变异常归罪于太尉的荒诞制度,一直延续到魏文帝时期才被废除。
关于新太尉的人选,出人意料,不是携着战功归来、在名士中威望极高的乔玄,也不是宦官暗中扶持的许训、闻人袭。而是郭禧。
太尉是军政首脑,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长。主要工作是掌管四方兵事,考核各级武官,和司空、司徒一起讨论国家大事,并且负责规劝皇帝的过失。
太仆的银印青绶换成了太尉的金印紫绶,郭禧看上去十分淡然。况且他有预感:等到下一回天灾异变的时候,就是他卷铺盖儿滚回老家的时候。所以他做事非常干脆利落。
郭禧一上任,就摊上一桩大事。才臣服没多久的羌人又叛乱了。边将段颎请命讨伐羌人。
郭禧辟冀州名士田丰为长史。
田丰曾经从军三载,精通军务,正好可以弥补郭禧只会纸上谈兵的缺陷。关键是田丰这个人特别直率,刚正不阿,牛脾气上来了敢当面拍着几案和郭禧对吼。王甫再神通广大也收买不了他,用着一百个放心。
关于对待羌人的政策,朝中历来颇有争议,以老将皇甫规、张奂为首的主和派,主张安抚羌人,招降他们供大汉驱使。以段颎为首的主战派,主张打残羌人,亡族灭种,让他们再也无力劫掠汉家城镇。
平心而论,如果大汉处于太平盛世,老将皇甫规、张奂提出的招降羌人的策略是十分可行的。把归降的羌人部落迁徙到关内,分散在汉人的村落中定居,同化羌人的生活习性,天长日久,两族融为一族,不分彼此,民族矛盾自然消除,也能彻底平息羌乱。但问题是大汉并不太平,各地州郡叛乱、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国库空虚,根本无力提供钱粮去招抚羌人,也没有哪块土地可以让他们安居乐业,直到彻底融入华夏礼仪之邦。
更严重的问题是:在长达两百年的时光里,羌乱反复爆发,大汉耗费了数千亿钱,反复平叛,招降羌人,却始终无法完全平定凉州,这导致大汉的国力被持续消耗,越来越弱,随时都可能被拖垮。
从羌人每次一战败就求和,休养生息,一旦恢复战斗力必定卷土重来的反复无常来看,段颎的提议或许更诱人一些。但实施起来难度也很大,一是方案太血腥太残暴,遭到士族的强烈反对。二是打仗需要钱粮,而大汉国库没钱。
针对第二个问题,田丰提出了一个很好的策略:以战养战。洗劫羌人的财物人口、牛羊马匹,充作军资。这样预算下来,只需五十四亿钱就能打残羌人。
满朝文武一听,都觉得这个提议很好。毕竟上上回平定羌人的叛乱耗费了二百四十亿钱,上回平定羌乱耗费了八十多亿钱,这才安稳了多久?羌人又打来了。羌乱简直就是一个耗钱耗粮的无底洞,如果五十四亿钱就能填住这个洞,有什么理由不去试一试呢?
总不能干瞪眼,任由羌乱这个无底洞拖垮大汉。所以第一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叛乱的羌人已经冲到三辅地区抢钱抢粮抢女人了!都被别人打进家门了,肯定要奋起反击,至于方法血不血腥,残不残暴?谁还顾得上!
段颎能征惯战,又熟知羌羯各个部族的底细,绝对是打劫羌人的一把好手。他一向十分关照王甫的私人小金库,所以宦官们也不会出来唱反调。况且刘宏初登大宝,需要对外战争的胜利来增加威望,也乐意促成此事。
于是段颎率轻骑追着羌人打,日夜兼程。从落川追到灵武谷,又转战汉阳。羌人被打怕了,四散奔逃,最后聚集在射虎谷。段颎大军压境,穷追猛打,经历大小百余战,斩首三万八千多人,招降四千多人,缴获牛羊杂畜数十万头,钱四十四亿。折损兵将四百余人。东羌叛乱平定,段颎被封为新丰县侯,食邑万户。
郭禧举荐田丰为茂才。
三公、光禄、御史、州牧每年都可以举荐一名茂才。今年的茂才一共二十多人,殿前对策,田丰第一,被选为侍御史。
出于在廷尉任上养成的职业习惯,郭禧总是忍不住暗暗观察小皇帝刘宏身边的人。他发现:中常侍侯览和黄门令张让、赵忠之间有嫌隙。
大长秋曹节是个对谁都很和善的老人,他懂得进退之道,为了暂避王甫的锋芒称病退居幕后。侯览则专横跋扈,对于侍奉在刘宏身边的晚辈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多次当众给张让和赵忠难堪。
之所以还能相安无事,是因为以张让和赵忠目前的权势,还惹不起侯览,只能暂时忍耐。可以预见:过不了多久,等刘宏加冠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张让和赵忠作为刘宏的心腹必然手握大权,到那时,侯览就要大祸临头了。
郭禧派人收集了侯览和王甫贪污索贿的罪证。还有侯览为母亲修墓大肆掠夺土地、侵占民宅的证据。先预备着,估计不久就能用上。
把侯览和王甫绳之以法,是荀昱和李膺想做却没做成的事。郭禧觉得除了陈球,有必要再找一个盟友。
鉴于窦武集结了一帮笔杆子,天天对着宦官口诛笔伐,折腾到死也没有对宦官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的蠢事。郭禧认为:盟友最重要的是嘴巴紧,最好是那种实力过硬,喜欢闷声发大财,弄死对手之前不说废话的人。
试看满朝文武。太傅胡广显然不合适。这老东西虽然博古通今,是个能臣,但他处事圆滑,哪边都不想得罪。是不可能当出头鸟的。
司徒许训依附宦官,以此子的为人,不把他卖给王甫就算手下留情了,不考虑。
司空刘嚣是宗室,为人还算正派。但眼下小皇帝刘宏还没把皇位坐稳,对年长的宗室十分忌惮,各种猜疑。还是别没事找事。
郭禧在心中把满朝文武都筛了一遍,拟出了两个可以争取的人选:少府、大鸿胪乔玄、司隶校尉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