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咬牙,往后重重的躺倒在皮被上,低声道:“你当年强拽我来,我以为只是做完这个任务就罢了,结果到了一半,你跟我说辛翳只是楚王,不是帝,就算最终他成了一代霸主,你也只能算我第一个任务成功,而不是真的送我回去。” 领导笑起来:“我都说了这是‘帝’师系统,你早就该明白的。” 南河:“你要是再送我去什么十六国,什么唐末明初,倒还是有皇帝,我要是运气好参加个什么科举,官场混迹十来年,说不定真能当个太子师。可你倒头来,还是让我在这个列国纷争的时代,我怎可能真的养出一位帝王来?”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有了三代明君,才见到大一统,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时候就原箴学得最好,范季菩却顽皮,老是把他气得不想说话。听说您招原箴与范季菩二人回来了?” 辛翳点头:“荀师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这儿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这会儿不是叙旧的时候,你病了,行完‘复’礼,你也早点回去。让人把宫内外的铃铛都收起来了吧。” 铃铛虽然能与邪祟作对,守护宅灵,但毕竟是“复”礼,若真的能唤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铃铛所挡在宫外就不好了。 辛翳站起身来,将搭在肩上的披风递给景斯,道:“嗯,走吧。” 复礼,是要在生前居所的北侧屋脊上,冲着北方,不断呼喊名字,就可能在死者死后七日,将他的灵魂召唤回来。 辛翳年幼时,他父亲去世,就是由他站在屋脊上招魂的。他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见父亲的灵魂回来。想来他母亲死的时候,父亲也一定很难过,也曾站在这片屋脊上向北呐喊,妄图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大巴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但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 他受南河影响很深,也是不大信灵巫的,但他此刻也真的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等两个人都顺着梯子爬上去,踩过积雪,站在屋脊上,辛翳也忍不住笑了:“有好几年没有爬过房顶了。其实还有好多人想为荀师招魂,但我没让他们来。” 重皎:“招魂这事儿,别人做也不合适。没人比你跟他更亲近。等入殡时让他们再来吧。你准备好了么?男子称名,女子称字。你就喊南河,应该就可以。” 辛翳忽然慌了一下神。 那荀师该…… 重皎:“怎么了?” 辛翳不说话,神情复杂。 重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他脸上似乎有几分恨。 辛翳确实恨。 荀师甩手,轻飘飘的走了。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声嘱咐。 独留辛翳一人在给他沐浴更衣准备小敛时,跪在榻边,呆傻的望着他的身躯。 辛翳承认自己也曾肖想过荀师脱下深衣之后的模样。 曾经他穿着中衣的一个背影都要他魂牵梦萦,心头乱颤。 这样为他沐浴更衣,辛翳却丝毫不敢多想,心里怀着肃穆,只希望千万不要亵渎他。却没想到,衣带散开,才发现…… 不是他。而是她。 辛翳吓傻了。他甚至给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丝毫没有变化。 她比想象中瘦弱一些,却也有着一般女子难及的窄腰削肩,身量修长。她浑身赤|裸,颈上挂着那蜻蜓眼挂坠,无知无觉的躺在那里。 这大概还是辛翳第一次看到女人赤|裸的躺在他眼前。 只是他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是……荀南河。 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房间外的仆从进来撞破这个瞬间,他脑袋麻了半晌才伸出手去,慌忙的给她掩上被褥,捂着脸坐在榻边,心乱如麻。 辛翳忍不住回忆起他小时候开始的一个个画面。不是他迟钝,而是……荀师几乎是大楚无数士族百姓心中清风霁月的君子典范。 多想下去,他竟然觉得心像是坠进深渊里去似的,被风刮得凉透。 她为什么不肯说?是提防他,还是害怕?她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明说之后就会失去一切么?她是觉得他在她暴露身份之后不会善待她么? 连性别都是假的,荀师对他又有哪些话是真的? 辛翳早知她身上怀着不少秘密……但却没想到连身为女子这一点,都对他防范着不肯透露半分。 死前都不肯说一句,她就没有想过身后事么?就没有想过一旦暴露身份会是什么境地? 是她并不在意? 亦或是说,她有自信,知道他一定会乖乖为她保守秘密? 辛翳心底爆发了太多的恐慌、疑问与怨怒,但那个人却不可能再回答或解释了。她连淡淡微笑不解释都……做不到了。 辛翳抿了抿嘴唇。 不得不说,荀师确实很了解他。 大殓的一切礼节,他都按上大夫来办,从玉面玉枕到御赐的佩剑,从赤金花温明到她生前所用牍板,都是按照男子规制,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吐露这个秘密。 他也希望这个秘密被带入坟墓。 辛翳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北方喊道:“南河!” 对此有失望,有不满,有酸涩难言的狠或者怨又怎样,他还是希望她回来。 “南河!” 辛翳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特别傻,却又饱含着数百年来各家屋脊上无数次招魂复礼的希冀。就是希望她回来,就是抱着最后一丝微茫的希望在努力着。 对于生死这种不能把控的事情,就算再不信天命的君王也会想恳求老天的手软。 重皎在一旁轻击小鼓,却没想到辛翳喊了三声,竟再也不喊了。 重皎:“怎么了?” 辛翳摇头,一甩手往下走:“都是做梦。死了就是死了。她不会回来了。” 重皎却脸色不好,他一把拽住辛翳:“复礼是很重要的。我知道你也不信灵巫。可你就算不信,也要喊他的名字,若真的他能听到,至少也要让他知道还是有人想呼唤他的!” 辛翳被他拽住,猛地抬起头来,惨笑道:“在此之前,我都没感觉。我都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甚至觉得她就是出远门了。现在我明白了,要反应过来一个人死,最起码需要七天。” 重皎一滞,面上苦笑:“所以,现在你反应过来了?” 辛翳抿着嘴,他站在屋瓦上,院子里打转的白色长灯笼映亮了他小半张脸。 宫中这一角难得汇集如此多的灯火和宫人,但辛翳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形单影只。 重皎大概第一次看到那个喜怒无常的人露出这种表情。 辛翳竟眯着眼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向来让旁人胆寒,但重皎却感觉是辛翳自己在冷得发抖。弯起的眼睑里,有细流似的水光在睫毛下一闪而过,辛翳耸肩又松下,半晌吸了一下鼻子,哑声道:“她不要我了。” 准确说,她就从来没有要过他。 她扔下一大堆事情,不解释,也懒得解释,拍拍身子就走了。 有她相伴,被她疼爱,被她放在心头,从来都是一个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