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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彼襛矣

荀南河确实已经怀疑辛翳并不是小文盲了,但她更被其他的事情吸引。比如这十几个少年,看起来都像村童怪胎,却一个个都怀着些本事。

比如好几个孩子都活泼好动,他们在午后课间经常和范季菩在草地上对打,荀南河也算是看过不少武侠片的,但这群孩子们用刀剑的熟练,动作的速度和准头,看起来都有些惊人。又因为骨肉正到最好的年纪,看他们几个摔角或对招,狠厉老练的简直让荀南河心惊肉跳的。

也有些孩子,比如像原箴,读书习字极快,几乎是过目不忘,在学着楚字的同时,央着她又想学齐字、燕字和秦字。荀南河会说一点燕语,会写得燕字却不多,不得不一边自己学一边再来教他们。

当然也有例外,就是重皎。

他不太擅长运动,习字速度虽说不慢,但也就一般般。他畏光少言,还总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荀南河,让荀南河都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开了天眼。

不过重皎很懂天文,对于算术方面的才能也很可怕,他甚至对于开平方的计算①也已经到了可以飞速心算的地步。而且对于医药、地理和一些自然现象,也都有一般孩子达不到的理解。

荀南河当卖药郎招摇撞骗的时候,也了解过一些楚巫的事情。灵巫是否真的有非自然力量,她不太肯相信,但楚国对于巫的官位职能都设置的非常详细,若说氏族在先秦掌握文化政治,那巫则掌握自然科学和艺术、史载。

他们看似是掌控祭祀和占卜,但另一方面舞蹈与音乐,医术与算术,天文与地理,甚至一些自然现象、工程制造都掌握在他们手中。对于星的记录、疾病的变化、山川河流的常识,他们都有涉猎与学习。

虽然在先秦之中,都会有很多听起来玄而又玄的说法,但不论巫是否相不相信,但他们都知道这些说法是外皮,他们实际已经掌握了一些原理和原则。

重皎就是这样的人。他应该是某家人养大的灵巫,只是不知是因为相貌,还是因为语言不通,竟因白化病而被送入了楚宫当稀奇玩物。南河教他读书之外,也教一些中国历史上曾出现的数学原理,或者是一些云层、山川之类的地理知识,都不深,但重皎竟都能学习理解,还编了一套满嘴魂魄、神迹的说法。

荀南河发现他虽然满嘴封建糟粕,但却又理解了原理后,就也懒得管他怎么编了。

荀南河越是教他们,越觉出来了。

辛翳养这么多少年在宫中,绝不是因为好玩,而是他谁也不信任,想培养自己的势力。听说到处都有人给辛翳搜罗少年,送入宫中的最起码几百人都不止了,留下的只有这十几个,显然辛翳是仔细培训、筛选过的。

而这群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对辛翳也是打心底的信服忠诚。那种忠诚,简直像是一种魔力。这些少年送入宫中的时间应该也不长,最多也不可能超过两年。

看他们的行动言语也很有自己的见解,不像是被洗脑了。

却仿佛是辛翳一声令下,让他们一头撞死,他们也能去做的。

另一面,她每个月会出宫一趟,邑叔凭会问她一些情况,荀南河还在盘算,却没说这些少年的情况,只说自己还没逮到辛翳。

邑叔凭倒也觉得她不太可能那么快接近辛翳,几个月了还没被赶出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荀南河也不能次次见面都什么也不说,她也透露过辛翳会写字这件事,邑叔凭似乎并不太吃惊,还道:“嗯,不过他也是有些进步的,现在上朝,他已经都能好好跪坐着,礼节周到了。再过一段时间,如果你能跟他更亲密些,就要求去陪他上朝。”

荀南河觉得这就是邑叔凭在催她更快接近辛翳一点。

可她虽然也偶尔能看见辛翳一闪而过的背影,却从来没跟这小子正脸打过招呼。难道她又要使出那招夹着教科书夜袭寝室?

荀南河也确实这么干了,她拿出“突然想起来邑叔凭有话要让他交代给楚王”这种理由,再加上态度强硬,真的逼得景斯不得不让路,放她进去了。

她回过头来又装模作样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小奴都会通风报信,把他们都赶出去,也别让我看到有人在大君的宫室内乱跑。此事重大,不能让旁人听见。”

楚宫都修建的堂皇,八盏灯油一座的舞凤包金铜灯,摆的就像是灯具市场一样密密麻麻,在回廊上被点亮,映照的楚宫像是掉进星海里。

涂抹了生漆的黑色地板反射着微光,滑亮的就像是夜里的河,棉纱或者绢丝的帷幔不论在哪儿都该是奢侈品,却在楚宫像不要钱似的从高高的房梁上垂下来。

南河仰头,楚宫之高,甚至明亮的灯火也照不见房顶,她抬头都觉得自己像是在仰望无星的夜空。外头花园里引流的小河水声潺潺,紧靠着回廊边沿种满了兰花和艾草,南河这个也算周游几国的人,来了楚宫几个月都不能适应这里的富丽奢靡。

辛翳的内室都没有寺人照料,南河拎着铜灯,推开两道门进去,就看见宽敞的矮榻上被褥被扔的乱做一团,帷幔被挂起,辛翳并不在屋内,朝北的窗子大开着,月光洒满屋内,屋中的桌案上下扔了不少东西。

看起来就像是某人听到她脚步声又逃了。

南河把铜灯放在桌案上,正要探头出去,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不是在屋檐上躲着。却一脚踢到了凭几旁放着的竹简,她弯腰捡起来,却愣了一下。

南河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展开放在桌案上看,这是《邹氏传。

《春秋五家除左、公羊、谷梁以外,另外两家在汉初失传,《春秋邹氏传就是历史上消失的其中一部。春秋五家实际成书不多,大多口口相传,以讲学的方式在各国流通。

辛翳得到一部邹氏传应该也不容易,而且春秋与邹氏传都出自鲁国,这套简是用鲁国的齐系文字,应该是最接近原版的。可能是稷下学宫撰录收藏的,竟然能到他手中来。

但辛翳明显不能完全读懂,他用另一块牍板抄着上面的文字,在牍板上用朱笔标注。但因为不懂齐字,他好几处都抄错了。各国文字模样相似,却有的意思截然相反,他几个字理解错了,就也让原文意思大相径庭。

南河弯下腰去,才发现地上散落的都是竹简。

他的榻下放着一个矮矮的竹筐,竹筐上盖着块白帛,里头装满了各种牍板书简,他今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把里头的东西都给扒拉了出来,散了一地就这么走了。

她一边捡,一边心惊:其实先秦成书的著作并不多,在稷下学宫收藏的文稿也以讨论和对话为主,他这里却几乎集齐了各国稍有名些的著作。法、道、儒、墨、名、阴阳、农,各家的论著都有,翻看书简,几乎每一卷都被翻看到结绳松动,夹着标注记录用的散牍,显然他都读过了……

虽然很多论著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太过复杂,他未必能真的理解,但这个阅读量之广杂,已经很让人相当吃惊了。

虽然荀南河对他早有怀疑,却没想到他平日里跳脚贪玩的样子背后,有这种韧性和野心。但辛翳这些年一直被邑叔凭拿捏在手里,宫中内外都是眼线,是谁给他送来的这些书籍?他又是从谁那里学来的知识?

正想着,她似乎听到了房顶传来了声音,荀南河探出头去。这边的窗子临着莲池,一条绳索挂在墙外,她顺着绳子向上看去,就看到辛翳一只手端着铜灯,胳膊下头夹着书简,另一只手拽着绳子,两只光着的脚蹬在白墙上,利落的一拽一跳,降下来。

看来他不是躲上楼顶,而是不想在屋内点太多灯,拿着书简去屋顶,借着月光和烛光,读书去了。

他低头正要找准窗子的位置,打算一鼓作气跳进来,却看到了荀南河正仰着头,一张脸被月光照的莹白,吃惊的望着他。

辛翳也不知怎么的,见她就有种被逮了现行的心慌,再看到荀南河手里捧着竹简,他竟也慌了神,喝了一声:“谁让你来的!”

说罢,他两只脚在白墙上一蹬,就要荡进窗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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