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书一副你当我是白痴的表情,目光如炬,誓死也要把我看个里外通透,还真让人有点吃不消,我暗地里朝苏绣比划了一下,苏绣多聪明。 拿着帕子擦了几下脸,梨花带雨的说道,“相公,婆婆在病榻许久,只盼望阿缺能回来,你还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婆婆见一下阿缺,了她心愿。” 宋之书仿佛骤然清醒,他站起身子,居高临下负手而立,他这么高,我以后准矮不了。 “还不快去看看你奶奶!”他都发话了,我跟猴子一样从地上蹦起来,抬腿便往后院跑去。 我来了,我的祖宗。 次奥,满屋子的药味,俩丫鬟站在床边,是我不曾见过的,老太太躺在病榻上,听见动静也不见有反应。 我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喊出来的奶奶声音有些发抖,“祖宗,我回来看你了。” 老太太像做了个噩梦一般,一脸惊恐的看着我,随后伸手拄拄一旁的丫鬟,低声说道,“又来了,快,快给我拿过来拐杖。” 那丫鬟极为听话乖巧,转眼间老太太手上握了一杆长长的龙头拐杖,雕花精细,又是谁送的贺礼吧。 我欣喜的靠上前去,一声奶奶还没喊出来,老太太一棍子闷在我头上,不是说病重吗,怎么出手还这样霸道,我捂着被砸懵的脑袋,刚要斥责一旁的丫鬟,只听老太太接着说道,“别来锁我,我孙子还没回来,别来锁我,打死你,打死你!” 次奥,老太太魔怔了,跟我当年在思过崖一个情形,难道他也看见那俩仙人了,牛头马面? 我凑过脸去,老太太脸上的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老太太,你瞧瞧我是谁,我是你大孙子啊,我回来了!” 老太太两手被我握着,那拐杖动弹不动,嘴里犹自念咒,“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显灵,将这作死的杂碎速速捉去。” 老太太,你这是怎么了啊,我夺出她的拐杖,握着她布满老纹的手,“奶奶,是我啊,我是阿缺,你不是要把家产留给我吗,奶奶,你醒醒,我回来了,奶奶,我不是杂碎!” 老太太嘴里还是一直嘟囔,手上也动作不断,我歪过头去,仰起脸来看着一旁的丫鬟,“我奶奶这是怎么了?” 那俩丫鬟唯唯诺诺,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苏绣跟宋之书在门外刚进来,说也奇怪,从来都跟在宋之书身后的苏贤汝,今日倒不见踪迹。 “你奶奶糊涂了好几个月了,早就不认得谁是谁了。”宋之书微微皱起眉头,面上有些阴郁。 “胡说,我奶奶就算不认识所有人,肯定也会认得我的。”这么精明的老太太,怎么可能认不出我来,我晃晃她的手,老太太两眼一翻,迷迷瞪瞪昏睡过去。 “长陵城最好的大夫都来过了,阿缺,你多跟奶奶呆一会吧,最近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恐怕,时日不多。”苏绣拍拍我肩膀,又私下对宋之书说了什么,两人带着丫鬟关了门出去了。 我把老太太往里挪了挪,在她身侧躺了下来,明日便是宋秋和宋冬的喜事,老太太的喜服在一旁搁着,大红的颜色衬着屋里的晦暗,唯一的一点生气。 我能闻到老太太身上的味道,虽然有浓浓的药味遮盖,可她每次犯错把我护在身后的那股侠肝义胆,此时此刻我还是能闻到的,老太太,你不是平时身子骨最硬朗吗,怎么突然间就倒下了,他们都说你大限已到,让我不要伤心,老太太,你梦里的牛头马面,也跟我见到的一个模样吗,到时候我给你多带点钱过去,也好跟他们打点打点。 睡着的老太太格外安详,跟我小时候的奶奶并不相似,从前她总是很强势,尤其是为了我跟宋之书对抗的时候。 傍晚的时候那俩丫鬟过来给老太太换了喜服,虽然她睡着,可是这不妨碍她们行动,很快,老太太身上崭新的红色已经换完,一人扶着一人又给她梳洗,老太太就跟木头一样任人摆布。 我鼻子一酸,从屋里头出去了。 那一片瓜地还在,只是过了成熟的时节,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叶子和瓜藤。 抬头望见那片李子树倒不错,日益粗壮,上面成熟的李子很多都已经腐烂,掉在墙头上的无人捡拾,到便宜了平日里飞来的鸟,若是叫陈棉那孙子看见,指不定多心疼,罢了,人家家大业大,心肯定也比我们大。 欧阳家和李家来接亲的人都很准时,敲敲打打一大阵子,按照长幼次序,欧阳易先来接了宋秋,跟父母拜别,又去给奶奶行了礼,两人执手站在一旁,接着便是李平生,宋冬身上带了不少首饰,李家出手阔绰,宋之书也算给四个姐姐都找到了好的归宿。 就在四人准备迈出宋家大门的时候,门口却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身影,高而瘦,气质文雅平和,不是那苏贤汝,还能有谁。 一脸的风尘仆仆,倒像是赶路回来的,一进门便对四人作揖,“三姐四姐,贤汝来迟了,这是给两位姐姐的贺礼,还望不要嫌弃。” 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石头,毕恭毕敬的递给两人手中,“这是贤汝在外时托人买的青田石,我们这边没见过的,两位姐姐也就看个新鲜,贤汝恭贺姐姐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文绉绉的,马屁拍的也响,他回过身来,似乎对我的在场并不吃惊,只是淡淡看我一眼,便不再说旁的了。 倒是宋之书,满脸都是自豪得意,“贤汝,你有心了,杭州那边的生意多亏有你。” “父亲言重,贤汝的本分而已。”次奥,好一场父子情深。 两家的喜酒都从早上摆到晚上,我们也是先去了欧阳家,又吃到了李家,这会儿喝完酒的空档,已经天晕黄了。 宋之书和苏绣嫌吵闹,提前离了场,宋婉又跟着方如信说去买墨,私会就说私会,还去买墨呢,家里什么时候还需要宋婉自己去买这些玩意。 趁宋之书不在,我偷偷尝了几口那醉仙坊的高粱酿,真不错,比起当年跟陈棉喝的那坛子酒,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配方是有改动了。 正想再喝几口,酒杯上面却盖了只手,那手骨节分明,修长单薄,让人有种想摸一把的欲望。 苏贤汝将酒杯拿到一旁,又给我换了一杯茶来,缓声道,“热闹我们今天也沾了,阿缺,奶奶今日还在府里等你,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当然要回去,我起身,李家的管家笑着将我们送到门外,一直望着我们没了影子才进去。 说是要回去,我却沿着这清水河走了一遭又一遭,突然想起那年跟思思姑娘还有陈棉坐船的场景来,于是我歪着头问后边那人,“苏贤汝,你是不是坐过画舫?” 那人一惊,面上骚的不行,仿佛受到极大的羞辱一般,义正言辞道,“阿缺,你怎会问这样的问题,画舫这种地方,是你我这样的人该来的吗?” 没来便没来吧,看来当年我是花了眼,看差了。 我在前头,那人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心里莫名有股怨气从内而外逐渐散发,于是将两手甩的虎虎生风,回头恶狠狠的问道,“苏贤汝,你怕我作甚?” “我为何要怕你?”苏贤汝有些莫名其妙,面上那无措的表情真让人看着痒痒。 “那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做什么,跟我一起走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我扭过头去,继续往前走,清水河的风很凉,深秋的时节,河里落了一些泛黄的枯叶,荡船的大爷还没来得及清理,在这圆月的深夜,徒增凄凉。 苏贤汝虽然没再分辩什么,脚步却慢慢跟了上来,斜眼看到他已经跟我并肩前行,那股泛酸的感觉渐渐消减。 苏贤汝跟陈棉一般高矮,他从来不喜跟我多言,却能在我胡搅蛮缠的时候,总是保持不愠不怒,温和有礼的模样,苏绣总说,是她当年积了德,捡回来苏贤汝这么一个识大礼的人,也是我们宋家祖上有福。 我偷偷看他,他正走的专心,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那双眼睛不似陈棉那般泫然墨色,却也好似藏着什么心事。 我觉得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清水河,这样的宋缺和苏贤汝,真的刚刚好,从山上下来后,突然看到这么多男的,许是我春心大动? 苏绣说让我忍忍,起码这几年不要暴露自己不是男的这一消息,可是我不就是男的吗,我是男的还不能喜欢男的了吗,这挺绕的,也挺扯的。 我瞧着他胸口那块帕子很是熟悉,极像当年他给我擦嘴的那条,“苏贤汝,你是不是在家里受排挤了。” 苏贤汝今晚这是怎么了,老是一惊一乍的,他睁大眼睛,这样我倒看清他眼里的温暖和煦,虽然慌张,却让人看着舒服。 “阿缺何有此一问,爹娘待我极好,不曾怠慢。” 我假装不在意的又瞥了几眼,那便怪了,难道宋家不舍得花钱给他买条新帕子,那露出的一角明明洗的都发白了,这人虽然过得精细,可到底这东西旧了,不如新的顺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