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晓披上外袍,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下回就学乖了。” “小的下回知道该怎么做了,可是爷啊,吕姨娘已经跑了啊!” “跑不了,会回来的。” 莫晓淡定说道,推门出屋。就见张姨娘垂着头跪在主屋堂前。 张姨娘听见动静,一抬头满脸愧色:“相公,是妾身放了吕姨娘,任凭相公惩罚!” 莫晓问她:“吕姨娘平日与你‘姐妹情深’,却不与你说一声就自己跑了,你不怨她却还帮她?” 张姨娘摇头:“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愿留在这儿,相公宽宏大量放过她好吗?我愿意侍候相公,也愿意认罚!” 莫晓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她,想了想后道:“我关着她也不是要强留她,她若真想走,好好与我说,我不但不拦她,还会好好送走她。只是因为她偷窃家中财物,不惩罚不行,我才关着她的。你若是有什么想法,也应先向我求情,而不是私自放走她。国无法而不治,家无法而不立。你既犯了错,确实该罚。” 她微一沉吟:“罚你闭门思过,三日不得出屋,五日内不得食肉。以后再不可背着我自作主张!若有再犯,家法伺候!起来吧,回你自己屋里去!” “妾身明白了!”张姨娘应声,却不起身。 莫晓奇道:“你怎么不走?” “相公罚的太轻了,妾身再跪会儿。” 莫晓真是哭笑不得,沉下脸斥道:“刚说了不许你再自作主张,怎么又犯了?非得吃点苦头才长记性么?冬儿,家法在何处?!” 张姨娘吓一跳,急忙起身:“不敢了,不敢了,妾身这就回屋去闭门思过。” · 张姨娘走后,莫晓带着冬儿往前院去,在堂里坐了会儿,便听见打门声。 冬儿一溜小跑着去开门,伸头一瞧,门外站着垂头丧气的吕姨娘,她身后还有两名东厂番子。 “啊!”冬儿惊讶地叫了一声,侧身让吕姨娘进门,又朝着那两名番子殷勤地笑着问:“二位爷进来坐坐?” 那两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冬儿吐吐舌头,关上大门,心想咱家爷还真是料事如神啊!但琢磨不透的是,为啥东厂番子会帮爷去把逃跑的姨娘抓回来呢? 莫晓看着脸色发白,一声不吭灰溜溜进来的吕姨娘,心中冷笑,这段时候莫府上下,别说人了,恐怕连条狗也别想溜出去,能出得去的,也只有故意放出去的。 鉴于张姨娘方才说她罚的太轻,莫晓自省了一下,古今不同,又是非常时期,她若是手段不重些,难以服众,如吕姨娘这般善于见风使舵的便容易作妖。 她清了清嗓子,肃然喝道:“跪下!!” 吕姨娘浑身一颤,垂头跪下了。 莫晓也不说话,只坐着盯住她看。 吕姨娘不敢抬头亦不敢动。 许久莫晓才开了口:“我本想关几日让你反省,偏偏你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想跑?准备跑去哪儿啊?” 她走到吕姨娘身边,凑近她耳边,用气声道:“是想去顺天府衙报官说我不是莫亦清?想让官府把我抓起来?” 吕姨娘悚然一惊,急忙摇头。 莫晓呵了一声:“别否认,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玉珠,你说是顺天府大,还是东厂大?嗯?为何是东厂的人‘送’你回来,你想过没有?” 吕姨娘白着脸一言不发。 话说三分便够,吕姨娘这样的人有个通病,想得多胆子小,稍微点一点效果最佳。 莫晓停了会儿,给她时间发挥想象,接着继续道:“玉珠啊,一个背夫私奔的小妾,家法处置,就是活活打死了也没人说半句不是。你说对不对?” 吕姨娘颤抖起来,冷汗从额角涔涔而下。 “跪着吧。”莫晓淡淡说道,转身径直离开堂屋。 她不喜欢暴力,但该有的惩罚还是要有的。 · 莫晓回屋继续大睡。 傍晚,她被冬儿唤醒,说是东厂来人,请她过去。 莫晓起床穿衣,对镜画了画眉毛,这就出门了。 门外一抬青轿,莫晓上轿,只觉轿中暖融融的十分适意。放下轿帘后,她四处找了下,发现坐凳下有个镂空铜盆,通过镂空洞眼可见其中有炭正在闷燃,热气正从此源源不断而出。 轿椅上铺着厚厚的软垫,莫晓在舒适温暖的轿中斜倚而坐。随着轿夫步伐有节奏地摇晃,她不由自主打起瞌睡来。 轿子突然停下,她清醒过来,正想掀侧面窗帘看看到了什么地方,面前轿帘被猛然掀开,一张细眉秀目的瓜子脸出现在她面前:“莫太医请下轿吧!” 莫晓眨了眨眼,起身下轿,发现暖轿已经进了皇城,正停在东厂外。她双脚落地,人站定后忽然想起,方才叫她的,就是那天半夜里引她去东厂的小公公,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模样。 东厂衙堂深深,即使夕阳斜照依旧照不进殿堂深处,早早便点起灯火。 随着这小公公往厂内而行,莫晓没话找活说:“公公如何称呼啊?” 小公公回身道:“莫太医叫咱小凳子便是。” 莫晓失笑:“小凳子?用来搁脚或是坐的小凳子?” “就是那个。”小凳子笑着应道,“俗人贱名,让莫太医见笑了。” “不不,我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说着闲话来到昨日那小院,莫晓这回看清了院门上的牌匾,忠义两个行楷大字铁笔银钩,如刀刻斧凿,她腹中嘀咕一句,字倒是好字,居然还写得颇有风骨! 想起那份假供书上的笔迹,与这忠义二字像是同一人所书,她不由感慨,芮云常手下还是有些能人的啊! 然而进了院子,一眼瞧见芮云常坐在池边,她就觉得心烦意乱,不由自主就是叹口气,虽然明知过来就是要见他,总不是什么好事。 池边蹲着个穿红衣的少年公公,眉目清绝,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正当风华无双之年。 他手中握着把鱼食,一粒粒丢进池中,引得池鱼争抢,水花四溅如乱琼碎玉般,激荡涟漪不断。 听见莫晓与小凳子进来,他将手中余下鱼食全都洒下,拍了拍手,直起身来,走到芮云常身旁略靠后处站定,双手拢在袖中,俊美的脸上带着一抹宜人的微笑。 芮云常换了身玄紫绣金蟒袍,白玉腰带悬象牙牌,斜靠太师椅上,单手支头,修眉敛眸,旁若无人。 莫晓尽管心中腹诽,却也只能下拜行礼,接着将柳蓉娘所述事实讲了一遍。 听到她说自己本为乞丐,芮云常才抬眸正眼看她,眸色沉沉,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你若原先是个乞丐,怎可能会有如此医术?而如果你本来是大夫,又因何会沦落成乞丐?” 莫晓平静道:“莫某如果说真话,督公恐怕不会信,反要觉得莫某在胡扯。不仅督公,莫某经历之奇怕是无人会信。不如不说。” 芮云常淡淡笑了笑:“你说来听听,是不是真话我一听就知道。若是故弄玄虚,东厂别的不多,监房刑房够用。” “……”莫晓心头一长串乱码滔滔滚过。 此人年纪轻轻就成为东厂之主,不可能完全靠溜须拍马,必有过人之能。她没有自信能编出一段天衣无缝的谎言来瞒过眼前的东厂提督,一旦谎言被其识破,下场定然会很惨,说实话才是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 即使,会被当成疯子。 她想了想如何引出话头:“督公可知庄周梦蝶?” 芮云常挑眉:“《齐物论》?” 莫晓大感意外,她以为这些太监都是不学无术之人,能认识几个大字已属难得,想不到他竟连庄子也读过! 芮云常瞧见她这个惊奇表情,眉头便是一沉,嘴角也垂下了。 莫晓察觉到他的不快,心底一阵莫名快意。 她收敛表情,接着道:“庄子梦中为蝶,花间翻飞十分快活,浑然不知自己是庄周。待梦醒,恍惚之间不知是蝴蝶梦见自己成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自己成了蝴蝶。在下经历与此十分相像。” 芮云常不无讽刺地道:“莫太医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个大夫,梦醒后就学会医术了?” “那不仅仅是做梦。”莫晓摇摇头,“在下姓莫名晓,在那个‘梦’里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二十几年时光。” “莫某无亲无故,自小在孤儿院长大,靠着社会资助与奖学金读完大学,医术也是在医大学的。毕业之后做了几年大夫……遭遇意外后昏死过去,再醒来就成了如今这个人,却没有她本身的记忆,才会被柳蓉娘蒙骗至今。” 她回忆过去,将前世经历一口气说完,却没听到芮云常说话。 她抬眸朝他看去,就见他双手交握,食指指尖相对,双眸定定望着池中的游鱼,不知在想什么。 “督公?”她辛苦说了那么多,不会都是白说了吧?他根本没在听? 芮云常回过神来,抬手支颌,漫不经心道:“即便梦中时间再长,终究也只是个梦而已。” 莫晓微扬下巴:“督公认为那只是个梦,可那个‘梦’我做了二十五年!每一年都有十二个月,除了二月之外,每个月都有三十天,度过的每一天都有十二个时辰,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真实无比!我每天都要做许多事,我在医院为人看病,救死扶伤。我有喜欢的书,有喜欢看的电影,喜欢听的歌……” 她越说越激昂:“那不是梦!那是我的人生!一切都是真的,直到如今仍然历历在目。只是那一切都在某一天戛然而止!我醒过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浑身是血,又冷又疼,连自己身在何处,为何会如此全都不知。紧接着又被卷入莫亦清的案子里。要我说,如今这才是噩梦!” 一旁有人“嗤”地一笑,笑声里满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