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两年。东余国,西北,下林城。 春夏之交,一年里难得的好时候。 苏惊贺手持一壶酒,一身玄袍立于山顶看着初升的太阳,被晨曦渐染的云层,和氤氲雾气缭绕的山腰。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提着壶,往地上浇。 “两年了,我当初以为很难熬,结果就这么到了今天......我是她救的,我的命是她给的,我心甘情愿。她十三岁入军营,十八岁战死,我也跟了她整整五年。” 一个娃娃道士在苏惊贺身后撅着屁股揪着狗尾巴草,说道:“可是他死了呀。” “是死了,” 苏惊贺倒完了酒,搁下壶,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象牙雕玲珑食盒放在地上,打开来第一层是烧鸭,第二层是酱猪蹄,第三层是大骨汤,一样一样摆了出来。“可是我还不能死,我还要替她报仇。” “报仇?”小道士把狗尾巴草编的花环搁在了肉食旁,好奇道,“你要去打西姜人吗?” 食盒旁躺了一个烂醉如泥的男人,这男人发间簪了朵小白花,一声衣服染着泥土草汁。苏惊贺没有回答小道士,把这男人往旁边踹了一踹,然后跪了下来,双膝点地,缓缓阖上双眼。 脑海里浮现出她弯着眼睛使剑在夜晚练武的场景,月光落在剑上变成凛凛寒光。还有西姜军看见那一面许字大旗时的惊恐呼号,只见她身骑巨虎冲进敌阵。 许小将军三征西姜,最后连下七城,收复全部当初东余被占的西北三洲十七城。 最后一战前,许故溪半蹲在地上,留给苏惊贺线条干净的侧颜,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殷红的狼血中沾了沾,在右脸颊上一横,一折,再一横,画出一个类似与“之”字形的图案。 苏惊贺看着许故溪缓缓转过身来,她猛地高高举起握成拳的右手,眼里闪烁着火光,微小的血珠顺着脸颊跌落,万军随之振臂高呼。 苏惊贺猛地睁开眼,碑上几个字映入眼帘。 许故溪之墓。 *** 东余国,江南,钱塘城。 易宅背靠小青山,面朝凉溪。凉溪将将在易宅府门前打了个弯,改道往前汇入钱塘河。 今天是许故溪重生的第三天。 三天前,她睁开眼的那刻,脖子还挂在白绫上,底下哭泣的丫鬟看到许故溪睁开了眼睛,冲上来将她抱了下来,然后许故溪就昏了过去。 她再醒来就在床上好好躺着了,重生第一天她发现她的身体换了一个,她美滋滋地琢磨着这有点像是游魂附体,她可不愧是名震山海大陆的将军,死得都这么不同寻常。第二天,许故溪悲伤地发现她还是没能成功地府报道,显然是哪里出了差错。 今天,她决定要开始生活了,毕竟一时半会儿是去不了地府了。就算是梦,许故溪也要好好梦一场。本以为英勇牺牲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上天不让她也没有办法。 这个姑娘的原身好似本来身体也十分虚弱,上吊自缢的时候又伤到了喉咙,整整两天许故溪都只能躺在床上,无法开口说话,挪动一下身体或翻一个身便感觉胸口钻心的疼。 很明显这姑娘不受宠爱,不然也不会沦落到想要自缢这种地步,如今也是门庭冷落,重生后看到的那个丫鬟不知道去了哪里,除了一个一言不发的七八岁冷脸小丫头坐在床边做女红以外,只有个嬷嬷每天两次带来一碗粥和一碗药。 那嬷嬷每回的步骤也很一致,先一言不发地灌上一碗粥,待碗空了就再灌一碗药。药味刺鼻且苦,一开始许故溪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身为将军哪里还怕吃药这点小事,却看到这嬷嬷微皱的眉毛和怀疑的目光,许故溪灵光一现,微闭眼睛,抿起嘴角,睫毛轻轻抖动,做出一副故作坚强但还是害怕不忍泪盈于睫的样子,如此成功蒙混过关。每日如此。 那床边不停绣绣绣的小丫头每日待这嬷嬷来了,就会行礼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嬷嬷就会甩手离开。这是铁面嬷嬷和冷脸丫鬟两人轮着守着她呢。 还不知道她原身姓谁名谁,有哪些家人。简直就是烂在后院里的人物,日子混得可真是一般啊。 若是能走出这院门,实话实说她是游魂附身是不可能的,扮作失忆或许可行。 许故溪忍着痛下床,小丫头看了许故溪一眼,手也没停接着穿针引线。 许故溪见小丫头没反应,接着环视屋子,床边上就有几个竹箱,拢在小丫头的圆凳边上,许故溪挤到了边上,贴着小丫头蹲下掀开盖子,里头竟都是书。 这小丫头莫不是一个哑巴吧,这样都不出声......许故溪边想着边研究箱子里的书,《东余游日记》,《北罗游记》,《孤山庵忆语》《卢生棋谱》......一本一本都是许小将军读过的书。她死的时候该是洪明七年,现在又是第几年......是不是意味着她的爹娘可能都还在! 坐在床边绣荷包的小丫头翻了个白眼接着绣那朵莲花,这人上吊完之后怎么神经兮兮的,不会是脑子出了毛病吧,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人嫌要被派来看着这疯子。 东余国还是那个东余国!许故溪把《孤山庵忆语》的一角都捏烂了。她不能烂在后院里,躺在这张床上,只要走到爹娘面前,他们肯定能认出她。 可她现在占得是别人的身体,总不能不管这原身的恩怨情仇吧—— “大小姐,大小姐——” 一声呼喊从屋外传来,这还是许故溪重生后第一次听见人说话。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窗外。 “嘭!” 一个明黄衣裙的少女一脚踹开了门冲了进来,带起一阵风,眼睛圆圆,瞪着许故溪, “你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 “嗯?”许故溪感到很无辜。 大小姐?许故溪盯着这姑娘看,这姑娘最多不过二八年华,眼睛明亮有神,眉如新月,耳上戴着粉红色的宝石耳坠,随着气势汹汹的动作来回晃动。 “ 你怎么还不去死啊!知道上吊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见许故溪没有搭理她,大小姐夺过许故溪手里的书本就往地上狠狠一扔,眉毛逼成一条直线,“还看书!还知道看书!有什么好看的!怎么不去寻死觅活呢!” 这个大小姐一来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又是踹门又是扔书,当将军的时候许故溪就没见过什么后院女人,父亲又只有母亲一人,但现在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传言中那些嫡女大小姐欺负不受宠庶女的戏码。 难得一见啊。 大小姐瞥见站在一边的小丫头,板着脸递过去一个玉镯,使了个眼色,那小丫头就接了镯子往屋外去了。 那丫头还没走两步,大小姐就接着破口大骂:“你的脑子就知道去死是吧!”跟在大小姐身后的丫鬟忙快跑两步随着那小丫头出门后把门带上了。 许故溪目瞪口呆,合着塞了个镯子就为了骂她一顿?。 看着大小姐握紧的拳头,一个想法浮上了心头,许故溪伸出双手把这小姑娘紧握的小拳头摊平,然后盯着这双圆眼睛诚恳地说,“我错了,我会好好活,死过一回才发现那些都不重要。”一字一顿缓缓说出,嗓音沙哑而难听,许故溪赶紧闭上嘴,喉咙还没好全呢,说这些话好像又伤到了。 大小姐像是惊呆了,任凭许故溪牵着她的手,顷刻眼圈和鼻头都红了,一层淡淡的粉色染上了眼中和脸颊,稚嫩的象牙白肌肤上像被樱花染了一片。 真好看啊,许故溪暗暗感慨,一边捏捏软软的小手,一边替少女拭去泪珠。军营里头都是糙汉子,就她自己也是被晒得黑不溜秋雌雄莫辩。得多久没摸过小姑娘的手了? 大小姐“哇”地一声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摊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许故溪的小腹前,抽抽噎噎地说,“没良心的东西,我和易华昭去寺里住了两晚,回来就听说你上吊了...我开始还以为你死了...你太坏了。” 听得许故溪一愣一愣的。原来这大小姐是恨铁不成钢啊。 许故溪学着儿时母亲安慰自己的样子,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少女的后背。从少女那些破碎的句子中推测出了一些事实。“仗着是嫡女就不把我们当人看”,“姨娘也不是自愿的,她不过是一个丫鬟”,“她就是嫉妒我比她早出生,巴不得没有我这个庶出的大小姐”,“也就你照顾我”。 这大小姐叫易画玲,易家的庶长女。 当年易家老爷取妻后,正室过门没两月就发现书房丫鬟肚子大了起来,气得正室娘家父兄都来了几回,恨不得将那丫鬟打杀了,最终也没杀成。商定了若是个小子,留子卖母,养在易夫人膝下。 然那丫鬟生了个女儿,就是易画玲。 易画玲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她才是那个上吊的。许故溪哭笑不得,又有点感动,这孩子一路说到现在也不知道累。 “不就是死了两次未婚夫么,干什么和自己过不去呀?”易画玲缓过劲来,又埋怨起了许故溪。 死了两次未婚夫?就算当朝风气还算开放,死了两次未婚夫的事实对脆弱的闺中少女来说也很承受吧,许故溪内心怜悯这个少女年纪轻轻就被家人无视,一根白绫了结此生。 “他们那是嫉妒你呢,毕竟他们连个未过门媳妇的名头都没有,嫉妒你当初能订那么好的人,后来那个是清流世家嫡子沈二公子,是京城里多少人的心里的情郎,”易画玲愤愤不平,小小的手指挥来舞去,“更不要说两年前战死的那个谁都喜欢的许小将军许故溪了!” 许故溪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