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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丙午年,五月里的扬州潮湿闷热,尤其是在午后时分。匿在树叶缝中的蝉更是不住的鸣叫,一刻也不想停歇。  她在屋外为爹爹熬药。房中空间有限,她怕炭火熏了爹爹,便将炉子挪了出来。弟弟虫儿像是在屋里闷得待不住了,在门槛边探头探脑地想要出来。她深知屋外比屋内更热许多,便瞪着虫儿,要他乖乖在屋内带着。  自爹爹卧病后,她便担起了大部分的活计。初时累的发慌,可慢慢也就习惯起来了。爹爹把病养好,虫儿能平安长大,已是她最大的愿望。  见虫儿不再向外探头,她松了口气,开始专心熬起药来。  有脚步声自院外传来,她却没回头。左不过是来兜售糖杆花梅的,她心想,可不敢让虫儿瞧见,小家伙一见这些东西就没命了。  “姑娘?”那人走上前来。  “诶。”  久久不见回声,她扭头看去。来人身着一溜月白长衫,罩天青色缎绣琵琶襟坎肩,手中执着一柄坠着羊脂白玉扇坠的湘妃象牙竹节扇。约莫二十许的年纪,面皮十分白净,甚至要白过他那块扇坠上的玉。这人绝不会是前两者,她立刻站起身来。  “你找我?”她问。  那人仍没答话,只从袖中寻出来了一方绣着云纹的丝帕。将丝帕蘸了井水,他弯下身,细细替她擦起脸来。见那帕子逐渐变黑,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脸竟被烟熏成了猴。顿时窘极了,恨不得蹲下身将脸埋进去。  “可不就是你。”瞧清楚她的脸,那人发话了,语气中带有一点欣喜。“姑娘,你可还认得我”  这样一说,她瞧他确实有些脸熟。不过终究还是想不起来了,便冲他摇摇头。  “两个月前,在河边,给水蛇咬了,是你救了我。怎么就忘了?我是专程来谢你的。”  这么回事!那时河面上的冰还未化,她在河边采菱角,撞见了一个被水蛇咬了的人。彼时他就做普通穿着,哪有现在这般丰神俊朗,难怪她没认出。水蛇本无毒,她只是帮他挤了血出来,并找了几味清凉的药捣碎与他敷上。原本就是小事一桩,其实若咬完不去管它,三五天的也就康复了。可他竟颇神通广大,找着了她的住处。  “不用。”她说:“水蛇没有毒,我被咬过好几回,慢慢自己就能好。”  可他却执意要谢,她执意推辞,两厢争执不下。  “姑娘,你瞧这样如何。我在扬州城里有一间书屋,若不嫌弃,可以过来,我教你读书。”  除了大户人家的独生女,谁还会让女子读书,可看他认真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诓她。她心中微微一动。  “我把地址写与你,明日就能来了。我叫祁君良,若到了那里,直接说我的名字,便有人带你见我。”  她有些踌躇。现下自是不能去,爹爹尚在病中,弟弟也没人照顾,不过显然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失去便太可惜了。  “我同家人商量商量。”她只得这样说。  “好,我等你。”他微笑道:“那我便先走了,书院里还有些事情。”  “等下。”她叫住了他,手中药已熬好,她方拿着纱网滤出药渣:“你可知道,其实被水蛇咬了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们这有句话;水蛇咬一口,活到九十九!”  “哦?你也被咬过?”  “那当然。”她撸起裤管,露出葱管一般的小腿,上面竟有三个牙印。“你瞧,我能活到三百岁。”    这件事她一直没敢跟爹爹提。一段时间之后,爹爹的病稍微有了起色,能够下地活动了,她才将这事与他说起。爹爹最初不很愿意,可禁不住她一说再说,并承诺往后会将虫儿也带进去,他才勉强点了头。她自是喜出望外,第二日一大早就按照地址出发去了书院。  头一次去只见着了书童。祁先生并不在那里。于是同书童约好,又改了一日约在了书院前的桥头。  那一日是个阴天。她向来只赶早不赶晚,提前半个时辰赶到了桥旁。  谁知刚到桥上便飘起雨丝来。灰蒙蒙的天幕下,临水的木窗中偷偷溜出了一抹淡粉鹅黄,细细碎碎的灯火,在乌篷船荡出的水纹上流光溢彩。  君良来到桥下,见她瞧得出神,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扭头,见他穿着一身灰麻布长袍,打着一柄油纸伞。他示意她来伞下躲雨,可被她摆手拒绝了。  他尴尬的笑了一笑。“那天我忘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君良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姑娘”吧。”  她犯了难。因为她根本没有名字。爹爹爱叫她丫头,虫儿叫她姐姐,村里的那些小子更是给她取了很多不能入耳的“雅号”,可这些都不是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脸红到了耳朵根。  祁君良听罢,思考了片刻,对她道:“这样,我送给你一个顶好听的名字。”他环顾四周,沉吟道:“我瞧你这眉毛生的极好,脚下又有一条溪。你我有缘,便叫黛溪如何?”  她有些蒙。不过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得她意,便点了点头。  “那你贵姓?”  “呼延?”她极不确定。爹爹告诉自己就姓这个,可她不确定这两个字是一个姓,因为听起来古怪至极。  “呼延——你是满人?”  “不不不,不是的。”谁成想这个姓竟是一个满族姓氏。  好在君良并没有多问:“那成,呼延黛溪。往后便叫你阿溪——阿溪,我们先进屋吧。我带你到处走走。”    自那之后,她便天天前往祁先生的书屋读书。她才知道君良竟是上一榜的举人,而且还是头榜第三名。可他却没有上京继续考取功名,只留在这个小书院里教书。具体原因谁也不清楚。可书院里有学生偷着告诉她,祁先生原来有个小千金,只一回玩耍中没能看住,跌进自家后院里的塘中淹死了。打那之后,夫人杜氏就有些不正常,可究竟怎么个不正常法,他也说不清。大抵就是这个原由,祁先生没能进得京。  阿溪听得心里紧紧巴巴的,说不出来的滋味。  有日晌午君良方才下学,正准备换衣离开,阿溪却找了过来。  “又有谁欺你了?”君良揉揉额角。自从阿溪到这里来,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学生,所以便或多或少受了些欺负,这些全是君良出面摆平的。这次见她又是一脸闷闷不乐,便问她道。  “他们胡编乱造诗词,觉得我不懂,就念给我来糊弄我——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如卢家有莫愁。就这句,一定是假的。想想看,天子就是皇帝,他是万民之主,全天下都是他的,那他怎么会不如一个普通女人?”  君良见她一脸认真,被她逗乐了:“这诗确为李玉溪所作,怎会有假。莫愁,顾名思义,即不会发愁。可世人孰能无错?既有错误,又怎不会发愁。”  “皇帝也一样?”  “只要皇帝是人,就总会发愁的。”  阿溪点点头,她好像明白了,好像还有些似懂非懂。“那,我现在就去同那些师兄们陪个不是。”  “去吧。往后还是多听少讲,要记住,万事勿急。”  她总是日日来寻他。或问几个问题,或只是同他逗个闷子。他本不常来书院,只有轮到他进讲时才过来,可现下他却是天天到这里,书院里的学生纷纷啧啧称奇。  这日讲到了千字文,君良先自读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明明朗朗,声声韵韵,在梁上绕了又绕。  阿溪听得昏昏然,头差点栽下去。   “饱饫烹宰,饥厌糟糠。亲戚故旧,老少异粮。”  这句话如风在耳边吹过,她立刻清醒了起来,望向他那里,他竟也在定定瞧着自己。眸子里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神采,一时间让她想起了三月照在桃花上的缱绻春光。她心中好似翻了个个,目光触了一霎,随即各自移开了。  朗读声滞了一滞。这下,室中的所有人头都抬了起来。齐刷刷地瞧着君良。  阿溪耷拉起了头,而他则清了清嗓子,继续读了起来。  他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可是她不成。垂着头走出书院。书院门口有卖葡萄的,一见阿溪出来便开始可劲吆喝。  鲜灵灵的葡萄一颗颗十分饱满,里面包着的一汪甜水仿佛随时都会爆炸开来。她咽了咽口水。这是她和弟弟最爱的东西,不过也只能在边上觑几眼。  君良见她径自出了门,连忙三言两语打发了周遭的学生,抓起衣服出去寻她,只见她就在门口,在那一车葡萄前望眼欲穿。  “阿溪?”他轻声唤她,将她唬了一跳。“衡君在家中栽了些葡萄,比这个要香甜许多,后院一院子都是。我和衡君也吃不完,只有便宜那些鸟了。你若去拿些也无妨。”  衡君?多半是先生的妻子了。本就受他的恩,又怎再好意思拿他的东西,因此她立刻就摇头拒绝了。  傍晚到家,爹爹不在屋中,多半是去了后田插秧还没回。虫儿一听到她的响动,便冲上前去搂住了她的腿。她捧起虫儿焦黑的小脸,却发现他的嘴唇已经干的裂开了几条口子,好像久日无雨后干涸的田地。她赶忙瓦了一碗水递到他嘴边,可虫儿却往出一推:“我不要水!我要花梅,我要冰糖葫芦,我要葡萄嘛!”  这时,爹爹推门进屋,见桌上有碗水,便抄起来灌进嘴中。  “爹爹,您病刚好,喝不得凉水,我去给您热热吧。”  “老天不要我好,喝滚烫的水也不成。”爹爹抹了抹嘴:“虫儿,现下可没有葡萄,你去让阿姐弄一碗鸡头羮来。”  鸡头羮便是使现摘下来的鸡头用石磨推成浆子,兑入清水后上火熬到粘稠。吃时阿溪喜欢在碗底搁两勺洋糖,不搅动,这样越往后吃就越甜,最后一口亦是最甜的那口。  这原来也是虫儿的挚爱,可现下似乎不很灵了。虫儿哭叫得声嘶力竭,最后甚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最开始要的那三样现在也变成了一样:“我就要葡萄嘛!”  “成成成。”爹爹妥协了,捣鼓了半天,从席子底下捞出了几个铜子:“丫头,你进一趟城,瞅瞅人家卖剩的,跟人家好好搞搞价,啊?”  席子底下的钱是爹爹这两天的抓药钱,若少了一个子,药铺那涩巴子葛老五会给抓吗?她急 了,把铜钱掷回到了爹爹榻上:“用不得!您得吃药!”  “我这毛病都几年了?不差那么一碗两碗的。”爹爹把铜子搁手里盘了盘,又递给她:“今夏一夏虫儿都没吃上葡萄,天一凉下来在吃就不是那个味了。”  握着钱走在路上,她心想,从不发愁的人当真值得人羡慕,像自己,一天不知要发多少愁。  可谁知天色已晚,书院门口的葡萄早就卖完收摊了。她走了好几条街也没见着任何摊贩,更不要说有葡萄。看着天色,估摸着就要宵禁了,心中更是急切,东一头西一头兜来兜去,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来时的那条街,走回了书院门口。  心下顿时大急,眼泪差点迸出来。  扭头打算换个方向继续寻找,却看见书院里隐隐有几丝微亮的灯光,这个时辰,又有谁会在里面?她踟蹰了一下,走了进去。  寻着光,来到了内室,一些翻开的书籍和卷宗堆放在案桌上,案边摆了一盏积了厚厚烛泪的蜡烛,只并未看见有人。  怔了一怔,打算出门,忽有一只凉凉的手按在了她的头顶。  “阿溪。”君良唤她:“这个时辰来书院,可有何要紧事?”  她只得将弟弟想吃葡萄的事与他说了,他便道:“你瞧,方才叫你拿葡萄你不要,这会又巴巴地再来跑一趟,多不值得。现下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我府中有轿车等在门口,你同我坐车去府中摘葡萄,再使轿车送你回去,满打满算来得及。如何?”  见她纠结着不吭声,他便又道:“罢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你把葡萄钱给我,不算是我赠给你的,成不成?”  这下她终于点了点头。  君良府中的车颇气派,三匹马拉着,车周填了朱红色的漆。他扶她上车,车夫一声吆喝,车飞快的走了起来。  “阿溪……你今年,瞧着有十六?”君良同她闲聊。  “十四。”  “嗯。许是你长得高些。”车身颠簸,来来回回,不知怎的他就抚上了她的手:“我家囡囡若还在,今年也总角了,该当叫你一声姨。”  她没有吭声,委实没什么好说的。可后来将这事同魏无咎提起,他却笑骂道:“这一老杂棍。”她嗔他:“怎生说起先生来。”他将凉了凉的姜茶递到她嘴边:“张嘴。”待她尽数喝下,他坐回榻上:“先生不经事,又怎说不得。”  祁府是个大的三进院子,她在门口候着,他去为她摘葡萄。可候了半晌不见君良,竟是夫人兰衡送出来的。  那夫人中等身材,容长脸略略丰满,眉眼弯如上弦月。她将葡萄仔细递给车夫,上下打量了一眼阿溪,便低下了头,柔声问她:“你是阿溪?”  她点点头。  “好美……”话还没说完,君良便从影壁后绕了出来。他颇有些不自然,只对阿溪道:“快走吧,晚些宵禁了,仔细给你弄进衙门。”  杜兰衡用手扒着车窗,似乎鼓足了勇气:“呼延姑娘,得空过来,咱俩说说话。”  “哎,好。”她应道。  一路摸黑到家,好在赶在了宵禁前头。虫儿已迷糊着了,她将他拍醒,将葡萄拿出来。葡萄搁在一个布包中,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很严实。她拆了好半天才将它们尽数拿了出来,瞧着虫儿吃得香,总算松了口气。  次日去上课见着君良,他对她有些抱歉。直言自己夫人确实有些毛病,还望阿溪不要见怪,答应她陪她说话的事也叫她不要放在心上。她纳闷了,为啥所有人都说祁夫人有问题?可她就瞧着她挺正常。虽有些木讷,总归是个和蔼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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