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得得,敲在冻土上,十五匹的骏马,向着北京城飞驰而来。后面十三骑皆是绛衣棕马,只最前二匹是白马与黑马。白马马上的人身着撒花猩红斗篷,头上束着丝带;黑马上的骑士身披黧色鎏金大氅,英气十足。 远远地瞧见了城堞的影子。守军已将流民肃清,此刻城门大开,铠甲鲜明的将士列成队迎在城门口。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后面那十三人纷纷勒马:“吁——吁——吁——”可马一时急奔又怎能勒住,皆是向前冲了丈许方才气喘吁吁停在当地。 而那红装骑士却仍似浑然不觉,继续纵马狂奔。 “曾吉里,曾吉里!”黑马上的人有些着急,便一个劲唤她。可曾吉里仍不慌不忙,方才轻轻一勒缰绳,趴在马的耳边对马道:“停下。” 那白马在疾驰中竟生生立在了当地,黑装骑士立刻牵上了她的缰绳。 “你不是已答允过我,不再这样干了?” “阿克敦,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你信不过我的马。”说罢将马鞭抛给了阿克敦:“阿玛可还好?” 阿克敦接过马鞭,在马上一拱手:“大将军身体康健,一如往日。” “嘿。你来京城没有两年,这京里的调调倒学了十足十。”曾吉里道:“从前你可不是这般同我说话的。” “呃……”阿克敦极是憨厚,面对她这番话,舌头打结,答不上来。 “阿哥,带我进城吧。”曾吉里冲他嫣然一笑。阿克敦有些失神,身下的黑马猛然一耸,他差点栽下马来。 “嗻!” 一行人就这样进了城来。 “阿克敦,你瞧城外荒凉,城里这么好。”曾吉里汉语说的不好,有好些音调发不准:“比盛京好。” “嗯,是的。”阿克敦不敢再说太多。 再往前,人越来也多,路也更加难走。曾吉里皱了皱眉:“前面是什么,人真多。” “是京里的庙会,现下还没散。” 盛京按说也有庙会,可曾吉里哪里见过这般热闹的。她自要去瞧一瞧。 “曾吉里,你别去了。中堂大人在等你。”阿克敦劝她。 “让他等等又怎样?多等我一刻钟,就能少圈一块地。你说是不是啊,阿克敦?” 见她娇憨的模样,阿克敦再不忍说拒绝的话,只得点头同意,带着她向里去。 未走出多远,阿克敦才发现庙会早散了,不过仍有乌央乌央的人向东挤。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来京里两年了,还从未听说过庙会有在这个点散场的。 他将此事讲给了曾吉里,她微微思考了一下:“听额娘说过,北京人是天底下最好热闹的人。若庙会当真散了,定是有啥事。我们跟着人群向东去看看。” 就这样,一行人向东走去,才看见了君良为救揆方同那群人理论,话不投机,那公子便要指挥着戈什哈上前揍他。 曾吉里大惊失色:“阿克敦,快救他。” 阿克敦瞧情况危急,顾不得下马便伸手就将手中的马鞭甩了出去。这一下用足了十成劲,马鞭兜头盖脸就抽了过来,抽在那群戈什哈身上,将他们打得一趔趄。 曾吉里看着摔得七荤八素的戈什哈,又瞧见了揆方已成一团狼藉的字画摊,心中已明白了七七八八。那公子见有人砸场,愤怒地转过头来。这一下,曾吉里便彻底看清了他的真容。她又惊又怒,伸手啪地一声给了那人一巴掌。 “塞弼得!你撒癔症么?跑到这里来丢伯父——不,丢咱瓜尔佳氏的脸!” 塞弼得方才缓过神来,面前一张俏脸早已气的柳眉倒竖。 “曾吉里,你来啦!昨儿阿玛还跟我念叨你呢。” “不劳他惦记。”曾吉里从阿克敦手上接过马缰,准备上马,不再理会塞弼得。 祁君良有些发愣,这个红衣少女究竟是何方大神,竟能让那跋扈的满洲少爷瞬间变成软蛋。瞧举止行为,她也应是个满族人。虽不像阿溪那般有十分姿容,但脸盘白净,皎若明月;杏眼澄澈,清若幽泉。满洲也能有这等美人,君良心中略略称奇。 曾吉里见君良再看他,想起了他就是那个打抱不平的人,心下略有好感,便再度下马冲君良一笑:“你没伤在哪吧?” 君良摇摇头,他一点都没伤着:“我没事。不过这位先生…我说不准。”他看了看揆方。 “塞弼得,赶快带这位公子去看看病,在给人家赔个不是。”曾吉里扭头对塞弼得说。可她却连塞弼得的半根毫毛都没捞着,他早趁乱带着他的戈什哈跑了。 “阿克敦,塞弼得呢?” “大少爷他……方才走了。” “你怎不拦住他?!” “他是大少爷,怎好拦。”阿克敦十分为难。 曾吉里气结,一跺脚:“算啦!”转头对揆方道:“他既然溜了,我便陪你去找郎中。” 君良见她这样说,皱了下眉:“小姐,这并不是你的错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刚刚被打的也不是你,你又为啥要帮他。再者,你们汉人有句老话,好汉做事好汉当。打人那人是我堂哥,我们同属瓜尔佳氏。所以,帮他就是帮我自己。” 祁君良被说的哑口无言,心里颇佩服这个满洲小姐。 向揆方问明了他的住处,曾吉里对君良道:“你既帮了他,那就好人好到头去,也过来瞧瞧。我汉人话说的不好,若有大夫来还是你说的明白。” 君良答应了她。“只是我并非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人与我同来。咦?阿溪到哪去了?” “那是谁?”曾吉里问他。 “是在下没过门的妻子。”君良答道。自己提出同阿溪结婚,她也未反对,他就当她默认了,把她当做自己未来的妻子来看待。 “这会人多,应该是走散了。”曾吉里道:“她的模样,你给阿克敦说清楚,让他带人寻找。我们人多,找起来也快。他伤得重,病人不等人,你还是先随我们去找大夫。” 她年纪虽小,可做事情却井井有条。君良点头答允,曾吉里便让其中一位侍从下马,将马牵给君良。揆方也由另一位侍从服上了马。 顺着揆方说的地址寻找,既不见住房更没有旅社,只有一座大大的花楼。起初觉得是走错了路,可揆方却示意就是在里面。 虽天暗了下来,但距离营业还差几刻,花楼大门紧闭。君良上前叩门,隐隐约约听见里面传来莺莺燕燕的娇笑。从前在扬州他也曾上过花楼,后来年过而立,又有了女儿便将这爱好戒掉了。此番闻到了熟悉的脂粉味道,经不住脸又通红起来。 曾吉里本不知花楼为何物,但见他脸红的样子颇可人,心下有些好奇。心脏微微跳的快了些。 有鸨母来应门,见君良穿着不俗,便堆起一脸笑容:“客官诶,我们现在还未开门。您先进门来,姑娘们收拾收拾便来迎接您。” “不,您误会了。”君良连忙说:“您认得揆方吗?他说他就住在这里。”说罢,有曾吉里的侍从早已扶着揆方来到了鸨母面前。 一看见他,鸨母的脸色立刻变了。“嗬”了一声,便不再搭理他们,反而冲着里间喊:“樱桃儿啊,你的掌上明珠可算回来喽。” 不多时,就有个姑娘跑下来开门。那姑娘生的好俊俏,杏核般娇小的脑袋上生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嘴唇更是小巧玲珑,上面丝丝红晕,宛如一颗水灵灵的樱桃。那樱桃儿身穿一身月白蓝芽儿丝裙,脸上尚未施脂粉,应该是还没来得及上妆。见君良他们将鼻青脸肿的揆方送回来,自是千恩万谢,并从头上拔下钗子来递给君良:“实在对不住爷们,还得劳烦你们将他送回来。奴现在身上没有现钱,这根钗子您先拿着,不够再来找奴。” 君良失笑。谁想那曾吉里的堂哥竟说对了一点,这男人还真是个“妓子养的”。 曾吉里终于看出了此处是何地,心下略有些鄙视这俩人,便一声不吭退到了后头。 “他伤成这样,用不用请个郎中?”君良谢绝了钗子,问樱桃儿。 “不必不必,这已是常事。奴在后头为他备的有金疮药,擦上一些就会好了。” 见樱桃儿执意不愿请郎中,君良只好作罢。曾吉里给了樱桃儿一些银子,两人便打道回府了。 “我们先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阿克敦将姐姐送回来没有。”因为君良说过阿溪是他未婚妻,君良看起来已有三十出头,彼时曾吉里还未许嫁,她便觉得阿溪年龄大些,于是自作主张叫了她姐姐。 君良愣了一刻,方才意识到她说的是阿溪,便讪讪一笑:“她今年方才及笄,该当叫你阿姐才是。” 这回轮到曾吉里愣了。“你们京里人真怪。”她说。 “我和她都是扬州人,我也是方才进京赶考。”君良道:“你说怪,哪里怪了?” “尺长的汉子靠表子养,三十岁的郎要娶十五岁的新娘。”曾吉里心直口快,想到哪里说哪里。 这番话彻彻底底将君良闹了个大红脸,他呐呐着说不出话来。 见君良脸红,曾吉里脸也红了,明白刚刚说话说过了火。 两人到了客栈,阿克敦还没有回来,君良便请曾吉里进屋坐坐。见到君良的书籍,曾吉里大为赞赏,说自己活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书。她亦翻了翻君良的书本,一个字也看不懂,也只能作罢了。两人又随便说了些话,君良这才渐渐发现,这个姑娘只是性情直些,心地确实淳厚善良。于是对她更加有好感了。 “你叫,曾吉里?” “曾吉里伊尔哈,是我们那的一种花,春天开的一山红一片,我不知道汉名叫什么。年前我就折下来了几根枝子,现在带来了京里。”曾吉里道:“这是最神奇的一种花。冬天你光秃秃的枝子砍下来,春天再插进水里,仍然会开花。” “照你这样说,这种花还真是奇怪。” “祁先生,找个时间我给你抱一捆枝子来。我这趟来京城就打算在伯父府里长期住下来了,往后你还欢不欢迎我啦?” “当然,随时欢迎你来。阿溪见了你,定当也会开心的。” “我才不要见她。”曾吉里摇头。 “为何?” 还没等曾吉里回答,阿克敦进了客栈。据他说,他的人寻了一圈也没能找到阿溪的踪影。再往北便是密林子,他不信阿溪会去那里,便直接带着人来了客栈,想着她早已自己找回来了。 这下君良真有些急了,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道:“走,我跟你们再找一趟。” 可他话音刚落,门就吱呀一声又开了,竟是阿溪走了进来。